宁乡遇到师父的时候,不过十岁。那时她刚刚从村旁的芦苇塘子里面爬出来,一身的泥水,望着村子的方向发呆。不过一夜光景,她记忆中的村子已经不复原状,被烧掉的屋子仍在冒烟,焦黑的土壁三三两两地立着,地面上散乱地扔着箩筐、犁头等物,还有、还有许多死人和血迹。
在冰凉的水里面泡了一夜的双腿忽然冷得打战,她再也站不住,一下坐倒地上,想要哭却哭不出来。
忽然眼前一暗,一个深色的影子投在地上。她转头,看见黑色的长袍,下面露出一双布靴。
“皇上南逃,宋兵无能,这长江以北的百姓,便白白送给金兵糟蹋了!乡无宁日啊!”
她抬头,便看到一部花白的长胡子,那一双苍老却清澈的眼中映着村中升起的浓烟,眉头紧皱。
“从今以后,你叫宁乡,是衡山剑派第八代弟子。你要永远记着今日的仇,金人一日不驱除,百姓便一日不得安宁。”
衡山在长江以南,宋帝南避,倚着长江天险,保住了半壁江山,过江之后便是天下太平。走进衡山的山门,宁乡看到了很多跟她一样的孩子,有大有小,有男有女。她跟着师父走进门派,看到他们正在练剑,穿着粗布白衣,剑锋在阳光下亮闪闪的,他们脸上也有汗珠亮闪闪的。
“梦绕神州路!”
所有的人高喝一句,剑锋齐齐上撩,左足在空中画个半圆拧身落地。喝声稚嫩,划破衡山寂静的山岭。
“风怅连营角!”
剑锋微颤,如秋风中的树叶,向前拂去。
“昆仑倾砥柱!”
后来宁乡便也穿了粗布白衣一同学剑,知道了那是衡山派的入门剑法,她知道了这粗布白衣表示新入门的弟子,随着武功精进,才可以改变衣服的颜色。
“斗垂天沧波万顷!”剑锋在空中虚刺几点,忽地放低,泼啦啦铺展开来。
“斩楼兰气吞骄虏!”那漫天的剑影陡然消失,化作一线,流星般决然刺去。
“不错。”掌门点头称赞,目光中却有些许黯然。
宁乡收剑而立,此时阳光正从屋檐上射下来,照在她的青衫上。入门不过五年,她已练完入门剑法,可以修习本门剑法的精华了,据说是十年来长进最快的衡山弟子之一。
此时有人来通报:“衡阳丐帮史长老前来拜访。”
“快快有请。”掌门随着弟子走了出去,“宁乡,去后山取一坛竹叶青,要二十年的那种。”
“是。”宁乡应声退下。
后山是宁乡最喜欢闲逛的地方,那里有大片的竹林,沿着山坡密密地排开,有风吹过,竹叶便发出沙沙的声音,从山谷中由远及近,有如波浪。她练功累了,就喜欢在这里走动,顺着小路能走上一处小山峰,衡山的秀色便尽现眼前。她喜欢在峰顶那块石头上看书,可惜闲暇的时候不多。
掌门说的后山就是这片竹林,在竹林深处有几间竹屋,远离衡山派的楼阁,十分僻静,一个老人便终日在那里酿酒,他们叫他酒伯,也不知是“酒伯”还是“九伯”。宁乡总觉得应该是“九伯”。
她叩响了竹屋的门,大声道明来意,却半天没有动静,想必九伯出门去了。正要回头,却见竹屋后面缓缓腾起一片白雾,带着酒香消散在林间。她停住了脚,继续用力地敲了敲竹屋的门。
等了许久,方有人来开门。
“九伯。”她开口,却发现面前站着的不是须发灰白弯腰驼背的九伯,而是一个年轻人。
说是年轻人,其实年龄比宁乡大不少,看起来二三十岁,却是比九伯年轻多了,只是面色分外苍白。在衡山五年,宁乡从来不知道后山中除了九伯还有别人,但是看起来此人不像是生人,看着宁乡的眼神倒像是个不认识的师兄。她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起来。
那人开口问道:“可是掌门叫你来取酒?”
“是。要二十年的竹叶青。”
“二十年的?”那人似是楞了一下,“莫非丐帮的史长老来了?”
宁乡不知他竟能猜出来人,一时惊讶。
那人笑了笑,道:“每次史长老来,必要喝这里藏的二十年的竹叶青。也就他消受得了那个冲劲。你等着。”他转了身慢慢走去,宁乡以为他去拿酒,却见他提着一只小铲出来,走出竹屋,往竹林去了。
外面阳光正好,透过竹林星星点点地洒在路上。宁乡跟在那人身后,便注意到他非常的瘦,深蓝色的长衫穿在身上便如同竹竿撑起般,随风摇动。那人走到一处,蹲下身子用小铲掘地,掘不多久,便见一个瓦罐露了出来。
那人提着酒罐站起来,宁乡便担心酒罐太沉,他这样瘦法只怕不堪重负。她伸手去接,那人却挟着酒罐,同她一道慢慢走出竹林。将酒交于宁乡时,那人道:“史长老既然来,只怕要有事了。”宁乡不解,却见那人目光静静地望着远处山林间隐约露出的衡山派楼阁。
直到走出很远,宁乡才想起来还没问那人怎么称呼,她回头去看,却是只见一片潇潇的竹林,人已经走了。
“你可以叫我殷师兄。”第二次见到那人的时候,他这样说道。
“我叫宁乡。”
二人俱是微微一笑。
那已经是半个月之后。掌门在史长老来访后,集合了不少师兄师姐,下山去了。掌门和师父们不在,留在山上的年轻弟子们陡然轻闲了起来,宁乡便有多余的空闲坐在后山小峰的石上看书。
“在这个时候看书会伤眼。”殷师兄道。此时正值日落,天色渐晚,“学武之人若是眼力不济,功夫便要大打折扣了。”
宁乡便合上了手中的书,封面上写着:芦川归来集。她见殷师兄穿着深蓝色的衣裳,在衡山派一般只有大弟子才会穿这样的颜色,便道:“师兄入门多年,剑法想必很好。”
“只是入门得早罢了。我身子不好,不能习武。”
宁乡忽觉有愧,明明见他那么瘦,隐居于竹屋,何必这样问?一时有点儿尴尬,道:“师兄来此是掘酒吗?”话一出口,又觉莽撞,明明不见提着小铲,何来掘酒一说?
“不是。我喜欢在这里看落日。”
宁乡便往西瞧,山色如黛,西天一片金黄,一轮深红的落日渐沉,不由痴了。她平日此时都无空闲,从来没在此处看过落日,竟不知此处藏着这样美的景色,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渐渐山林中暮色四合,飞鸟晚归,一片哎呀之声,回荡在静静的山峰间。
掌门再回来,已经是半年之后。随着出山的二十多个师兄师姐,只有十来个一起回来,一起上山的还有一些孩子,有大有小,一如宁乡当年。江北的抗金义军败退太行山,折损了数千义士,却是收复中原无望。
和以前不同,掌门不再督促弟子练功,也不再考教弟子武艺,终日闭门,只爱喝酒,喝二十年的竹叶青。宁乡便须常常跑到后山竹屋去取酒。
“九伯,掌门让我来取竹叶青,要二十年的。”
九伯答应一声,叹口气,便拎了小铲出门去竹林。
“近来你常常来取二十年的竹叶青。”身后传来殷师兄的声音。
宁乡转头去看,见到殷师兄从蒸酒的屋子走了出来,身上仿佛带着一点氤氲的酒雾。“啊,上次你借我的《东坡乐府》,我已读完。这次来得匆忙,下次一定带来还你。”
殷师兄笑了笑:“不忙。”
宁乡说道:“现在不是丐帮史长老来喝酒,却是掌门自己要喝。”
“掌门自己喝酒?”殷师兄皱了皱眉,道,“我记得掌门从来不自己饮酒。”
“可是师父现在常常自己喝得烂醉,他也不教导弟子武功了。师弟师妹,竟放给我们去教。我们这点微末剑术,自己还未出师,去教人不是误人子弟么?”宁乡叹口气。
“应该还有师兄师姐吧?”
“是,可现在门里的规矩变了,不都闷在山上,凡是能练成衡山七诀的,都可以下山去历练。所以好些师兄师姐下山去了,难得回来一趟。”
“原来如此,其实这是以前的老规矩了。”殷师兄叹道,“现在只不过改回去而已。”
“以前?多少年以前?”
“金兵南下,中原沦陷之前。”
九伯很快带了竹叶青回来。
宁乡临出门的时候,殷师兄问:“你什么时候下山?”
“快了。”宁乡道,“我想早点儿出去看看。”
四个月之后,宁乡又来竹屋。“殷师兄,我明天就要下山了,你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她穿着深碧色的衫子,身后背着长剑,已经是可以出师下山的衡山弟子的装束。
“我记得你上山才六年吧,这样快就出师了,只怕前后数十年,没人比得上。”
宁乡嘻嘻一笑,道:“师兄过奖了。这回出去,遇到好的药店,可给师兄带点儿药材。你需要什么?”
“呵,不必了。下山的盘缠不多,你省着吧。江湖说也险恶,说也简单,自己多长点儿心眼。”
“知道知道,我同周师姐刘师兄一起下山呢。”宁乡道,“我好心好意地来问你,你当真什么都不要么?”
殷师兄沉吟一下,道:“若是去杭州,出城往西三十里有个酒坊,最好能带点儿酒曲回来,以后咱们也可以自己做女儿红,不必去买别家的……就只怕人家不卖。”
“你就只要这个?”
“嗯,还有若是经过镇江,能带些金山的酱菜,最好是老汤的;如果往四川走,可带腊肉,不多,两斤即可;还有……”
宁乡哭笑不得:“师兄,你让我提着这许多酱菜腊肉,还怎么行走江湖?老远地扛回来,被人笑也笑死了。”
殷师兄只是笑,看她扭身出去。
宁乡下山,一走就是半年,一点儿消息也无。
直到有一天,周师姐来竹屋取酒,九伯很是惊讶:“你不是同宁乡下山了么?”
“是呀九伯,今日刚刚回来,师父见我们平安,很高兴,一定要喝酒,要竹叶青,二十年的。”
“哦,那宁乡也回来了?”
“还没,过几天才回来。说是有些事情要办,也不知是什么事情,自己骑马跑了。”
几天之后,九伯便听到有人轻轻踢门,心道现在的弟子怎地这般不懂规矩,开门一看,却看到了宁乡。宁乡站在门前咧开嘴笑,背着个包袱,一身风尘仆仆,一只手提着两个泥罐,用麻绳捆得规规整整,另一只手挽着两个小竹编篓。她举举手上的东西,道:“对不住九伯,只有脚是空的。”
殷师兄看着宁乡把手上东西一件件摊在桌上。
“这是杭州女儿红的酒曲。你真是害我,谁家酿酒会卖酒曲,便是酒糟也是蒸熟了才卖给人家喂猪,我只好半夜去偷出来一点儿。你可知人家送给我个名头叫做‘竹叶青’,现在可好,侠女竹叶青跑去偷女儿红的酒曲,要是给人知道,当真笑死。”她解开背上包裹,取出一个大油纸包交给殷师兄。
衡山派的轻功在江南颇为有名,宁乡穿深碧色的衫子,施展轻功,便如竹叶般轻盈,被称作‘竹叶青’,当真再合适没有。只是这油纸包不小,她竟然偷了这许多酒曲来,背在身上许多天。随手打开,却见大油纸包里还有一层,再打开,里面还有一层,再三打开,直到里面一个小小油纸包,才是真的酒曲。
“这个下山不久就弄到了,带着走江湖,怕弄湿了,所以多包几层。”宁乡露出狡黠的笑意。她把小竹篓拎过来,那竹篓的空格露出里面衬的一张红纸:“四川的腊肉。我让师姐先回山,快马跑去跑回,只用了六天,快不快?”
“很快。”
宁乡又把瓦罐上的麻绳解开,露出泥封上的“金山”字样,说:“没错吧。金山酱园的酱菜,镇江的。”
殷师兄道:“没错。”却就手拍去了罐口的封泥,掀开罐口,顿时一股酱菜的香气便溢了出来。
宁乡吃了一惊,“呀,你打开了,就不能存久了。”
殷师兄道:“我请你喝酒,吃酱菜腊肉。”
殷师兄拎了小铲,宁乡提了酱菜腊肉,二人便往竹林里去挖酒。
“你不是生病,不能喝酒么?”宁乡问道。
“只是太冲的酒喝不得。竹叶青至二十年时,最烈,过了二十年,便转醇厚,五十年的竹叶青,水也似,只是香,入口清淡,后味却是醇厚无比。”
“原来这样,我只道竹叶青都冲,不好喝,原来是年头不够,怪不得都说酒要陈的好。”
“也未必,比如女儿红,三五年温润,十来年厚重,二十年变浓烈,以后年头越久越是浓,所以在苏杭一带喝女儿红,不必花大钱买最陈的。”
“想不到还有这样的讲究。”
“现在有了女儿红的酒曲,可以自己酿酒,埋在地下,过得三五年,咱们便也喝得了。”
“甚好甚好。”宁乡跟着殷师兄在竹林里左转右转,见他忽地在一棵竹子前停住,蹲下掘土。她眼望四周,也没看出此处竹子和别处有何不同,一直以来的好奇心被勾起,不由问道:“你怎知道这里有酒?”
殷师兄道:“我埋的自然自己记得。”
宁乡笑道:“你就算一出生便来埋酒,也要五十岁啦。”
殷师兄也笑,指着一段竹子根部道:“你若细看,这里有记认,哪年哪月,谁埋的酒,都能分辨。”
宁乡仔细去瞧,果见有些白色痕迹,作竹叶状,只是贴近地面,极难发现。
殷师兄把酒罐提出来,道:“这一罐,是祖师爷留下的,那时候天下太平,他老人家极爱饮酒酿酒,所以现在陈年的竹叶青,大都是他老人家留下的。”
两人行至小峰,正是云淡风轻的好天气,便在石上摆开酒、酱菜、腊肉等物,就手取食,边吃边聊。
宁乡说起在山下见闻,如何初次行走江湖,闹了笑话;如何差点儿闯祸幸亏师姐提点;如何第一次助人,竟然兴奋得彻夜难眠。
说至开怀处,二人大笑对饮。
说至无奈处,也是一起黯然。
渐有水雾自群峰间浮起,变幻莫测,白衣苍狗,都做了浮云。
宁乡在山上呆了不到一个月,便又下山了。这次出门更久,八个月才回来。从云南转回来,人黑了一层,笑容却是不改。这回提着云南的普洱茶和黑干巴回到竹屋。
再往后,每次出去,都是带回某地土产,钱塘的醉蟹、福建的干龙眼、抚州的藕丝糖。
殷师兄便道:“能足不出户吃到各地土产,真正逍遥。”
宁乡知道各地出产远不止这些,只是路途遥远,未必都能带得。她略过不提,只是一边饮酒一边谈起各处见闻,如何追踪大盗,险山恶水连续十日不眠不休,又如何见到官兵欺压百姓,愤愤不平却又无可奈何。
下山这些年,宁乡已在江南闯下名头,衡山派新秀,首推宁乡,说起江南女侠竹叶青,无人不知,和江北义军中的名士酒痴书生,渐有齐名之势。
一日宁乡带回一只金华火腿,那东西老大一只,提着像个板斧,黑油油的,表面覆着些白粉,用绳子提着。
殷师兄面色一变:“你,竟然去了江北。”
江北早已是金人的地方,只有北人往南边跑,却少有人敢往北边去。没有掌门的允可,衡山弟子不得擅自过江。
“其实,早就去过了。不过那边百姓生活苦,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带回来。”宁乡说着眉宇有些愁绪。
二人依旧穿过竹林,行至小峰饮酒。北方早已是铁蹄之下乡无宁日,这江南的山水,却仍旧平静如昔。入眼仍是静静的群峰,山头向阳处开始泛黄,略有些秋意。宁乡已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不似当年那般活泼,性子开始沉稳起来。“殷师兄,我这回杀了扬州的汉奸太守吴有成。”
殷师兄显然吃了一惊:“你……孤身深入江北,太冒险了。”
“我并不是孤身,那边有人相助,江北义军化整为零,在各处都有分舵,师兄不需担心。”
殷师兄一时不语。
宁乡忽而叹口气,道:“我本便是江北的人,若不是金兵来了……”她住口不语,瞧着山间云雾流转,如同温酒之后那层淡淡雾气,转而道,“对了,这回见到了酒痴书生,当真大开眼界,他才是饮酒的行家。”
“酒痴书生?那不是义军在江苏的军师么?”
“原来你知道,那我就不必啰唆了。”
“你说,你说。”
“我们杀了那汉奸太守,众人饮酒庆功,酒痴书生带来十七八种酒,连咱们这里的竹叶青都有,偏要我品尝。”
“那你岂不要醉了?”
“我又跟他不熟,干吗喝那许多?”
殷师兄忽而笑了,道:“时间长了也就熟了。”
“不过酒痴这称号想来不假,对酒品头论足,我倒是大长了见识。别的不知道,他说到竹叶青,和你说的没两样。”
“呵,这个爱酒之人不难知道的。”
“不过凭他说得天花乱坠,喝酒本来就是个人口味不同,我不喜欢也没办法。”
殷师兄道:“女儿红我已造好了。”
宁乡便提起小铲道:“我们去挖来喝吧。”
“我才刚刚埋下去,你便要挖出来么?”
宁乡一愣,也笑:“那等三五年吧。不急。”
宁乡这回在山上呆了半年之久。自从她回来,掌门也渐渐不再饮酒,因此不常往后山来,加之宁乡是成名女侠,派中事物繁忙,不得空闲。
她再次来到后山,已是春暖花开,竹子抽发新杆,走在林间,要时时堤防地下新冒出的笋尖。
“还是二十年的竹叶青。”宁乡说道,带着笑意。九伯便出门取酒。
“掌门不是不再饮酒了么?”
宁乡转头看到殷师兄走出来。她近来繁忙,极少来后山,偶尔来竹屋,却也没碰见殷师兄。一冬未见,殷师兄显得更加消瘦了,面色也越发苍白,大病初愈的样子,似乎有些站不稳,和屋外一片嫩绿的颜色极为不搭。“这回又是丐帮的史长老来啦。”宁乡拉了凳子给他坐。
殷师兄却仍是站着,道:“史长老一来,必有大事。”
宁乡道:“是有大事。这回也不是咱们私底下忙啦。你知道么,朝廷重用岳元帅,终于决定出兵北伐。这趟下山,就是要联络江北义军,接应岳元帅,一举收复中原!”她双目发亮,透出热切激动的神色。
殷师兄一笑,“甚好甚好。”
宁乡道:“你不开心么?”
殷师兄道:“我当然开心。只可惜不能亲自下山相助。”
“那便酿好酒,等捷报吧。”宁乡笑道,“天下好酒虽多,但是我还是喜欢师兄酿的竹叶青。”
掌门又下山了,这次下山的还有宁乡,以及衡山派所有可以下山的弟子。自从他们走了,山上顿时冷清了下来。殷师兄酿了许多竹叶青,埋在竹林。他又酿了许多女儿红,只是女儿红不宜埋在竹林,他便走上小峰,埋在山头时常喝酒的石头旁边。那地方不大,很快就占满了。女儿红只好一罐罐放在竹屋里,堆满了墙角,然后再沿着墙壁高高地垒起来。
江北的战况一开始势如破竹,义军和江湖好汉们在北方里应外合,岳元帅兵法了得,岳家军军纪严明,作战英勇,很快便到了黄河边。人人只道中原收复在望。
可惜朝廷却出了问题。宋帝身边的亲信被金人买通,秦桧等人担心岳飞功高镇主,中原未定,便要临阵易帅。宋帝连发金牌,命岳飞搬师回朝。一夜之间一十三道金牌,宋军终于功败垂成,搬师南归。几月之后,岳飞命丧风波亭,收复中原,便成遗恨。
一时天下皆尽捶胸顿足,有人叹息道:“中原再不可复矣!”
宋兵一撤,北方义军顿时独木难支,武林豪杰都是散兵游勇,救援亦是有限,撑不过个把月,便也溃退回山中,元气难复。江南武林人士此番大为折损,从北地归来者只有十之二三。
宁乡回到衡山,只带回了师父的剑,以及一群同她一样身世的孩子。时隔四年,历经战乱沙场,血染青锋,如今回到故地,只见山门景物依旧,似乎未曾变过。抬头,正瞧见孤雁南飞,原来已是秋天了。
即便是秋天,竹叶仍是青的,竹林仍是风潇潇一片清爽。九伯打开竹屋门,又惊又喜:“宁乡?”见她一身黑衫,又立时改口道,“啊,原来是掌门!”
“你殷师兄,在你们下山后的那个冬天便走了。”
“走了?”宁乡心中忽然一沉。
“是啊,他身子不好,一到冬季便分外难熬,能熬过这十来年,已经着实不易了。”
宁乡只觉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空荡荡的。
“掌门不知道么?殷竹青是掌门的大弟子,十几年前便名震江南,绰号竹叶青,后来金兵南下,他随着掌门去了江北,听说那一战很惨。回来之后,身子就不成了,住在这里养病。”
“是这样啊,九伯。”原来他也曾行走江湖,是名震江南的高手,自己却从来不知道。从认识他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是这样消瘦苍白的样子。他原来叫做殷竹青,他的绰号原来也是竹叶青。
“殷师兄的坟在什么地方?”
“没有坟。”
“没有?”
“是,他说不要坟,死了就烧了,骨灰撒在山谷里,可以被风带着到处走。”
宁乡一时沉吟:“那样也好。”
辞别九伯,宁乡走出竹屋,在竹林乱走,习惯性地去看大竹子根部,便见许多竹子刻着淡淡的竹叶,淡得几乎看不清,正是殷师兄的手笔。现在去喝,太烈,过得二十年,烈性最浓,到了五十年,便转醇厚,味浓香,入口清淡,后劲很足。
穿过竹林,走上小峰,眼前景致豁然开朗,一派云淡风轻,一如往日。
宁乡低头叹息,却在那时常喝酒的大石底部看到一朵小花,浅浅地刻在石头上,淡得几乎看不见。她忽然一笑,从背后取出长剑,在那刻痕旁边的土里掘出一罐酒来。
我已造好了女儿红。
我们去挖来喝吧。
刚刚埋下去,就要挖出来么?
那便等个三五年,不急。
宁乡拍开瓦罐的封泥,顿时一股酒香溢了出来,正是杭州女儿红。
三五年的女儿红最是清淡香甜,若等上二三十年,就变浓烈了。所以买女儿红,不必买最陈的。
宁乡坐在那大石上,慢慢地饮酒。“殷师兄,我这趟走得远,一直到了黄河边,见到了黄河,黄河鲤鱼果然很好吃,只是带不来……”
女儿红果然温润、略甜,不似竹叶青苦涩。宁乡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以前总觉得酒甜的才好喝,现在却越来越觉得苦得有味,回味无穷。
日暮西斜,群山染黛,西方色彩变幻,衬着一轮深红的落日,渐渐沉入山中。小时候,不觉得落日有什么特别,长大了,却越来越喜欢看落日。
天空又有雁南飞,穿过深红的落日,传来几声鸣叫。宁乡想:看来秋天真的到了。
远处山风起了,吹过竹林,竹叶发出沙沙的响声,由远及近,仿佛细浪淘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