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追不到的风。
当他牵着父亲的手来到我家中的时候我便明白了。
那天姑苏下了一场春雨,润湿了庭中的白海棠。
“阿霜,这是阿放。以后他就住我们家了。”父亲的声音很平静,却不容置疑。
那年我八岁,第一次见到沈放。
这个年纪的男孩总是没有女孩高,再加上他实在很瘦。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小猴子。他紧绷着脸,强装镇静,那双目光躲闪的眼睛却泄露了他的慌张。
他的衣服是最好的面料,头发也打理得妥妥帖帖,却始终让人觉得不搭。就像他和我家不搭一样。
那年我莫名其妙地多了个没有血缘关系、小我两岁的弟弟。
他叫沈放。
一个不太好的名字,一个像风一样的人。
生在姑苏,若是不知道严氏商行,那就太孤陋寡闻了。
我姓严名霜,正是这严氏商行的大小姐。我家商行是由祖父那一辈发家,在我父亲严宁手上逐渐壮大的。丝绸,瓷器,茶叶,古董什么的都有涉及,在姑苏也算排得上号。可惜父亲膝下无子,这继承家业的担子便落到了我的肩膀上。
这年头,女子经商不是什么稀罕事。我继承家业乃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是我生来的使命。
作为继承人,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聘了最好的先生教导我,读书写字算数自然不在话下。
可沈放就不一样了。
他父母是我父亲的旧友,去得早,把他托付给了我父亲。据说父亲找到他时,他正在街上乞讨。已经连饿三天的他差点就晕死过去。
不过到了严府,就不可能再让他挨饿乞讨了。
起初,他还很拘谨,连吃块点心都要怯生生地问我几次,才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一点一点地吃下去。
笨拙却又可爱。
半年后他便原形毕露了。
上房揭瓦偷鸡摸狗他是不在话下的。府里闯祸最多的就是他了,还整天“阿姐阿姐”地喊我。大概是因为年纪小,所以丝毫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
不过还是招人喜欢。
父亲常年在外经商,家里只有那么几个妇人和一些下人,未免太沉闷无趣了。家里多了这么一个开心果,日子倒是有趣不少。
待沈放习惯严府过后,父亲便让那位先生一起教他了。
平时让他好好坐下吃饭都不肯,他怎么可能认真念书呢?这下他难受极了。
说实话,教我们的先生虽然学识渊博,但确实有些枯燥。
沈放经常因为课业不达标被罚。
他七岁那年,有一次把先生惹恼了,被罚抄《论语》五十遍。
他从清晨抄到了傍晚,手中绑了三根毛笔,抄得两眼通红。
我让厨娘做了几碟小菜,拿了个食盒,亲自装上带给他。
“阿姐,你帮帮我吧!”他趴在桌子上,脸上不知为什么沾上了墨水。
我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谁叫你又惹先生生气?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阿姐,我知道错了!”他得寸进尺,抓着我的手冲我撒娇,“你就帮帮我嘛,下次我绝不再犯了!”
“你对我说这些可没用。”我端出食盒里的饭菜,摆在他面前,“你每次都这么说,也没见你改过。”
他撇了撇嘴,肚子饿得咕咕叫,拿起筷子和碗就狼吞虎咽起来。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我看他吃得急,“先生是怎么教你的?吃东西的时候可不能发出声音。”
“我实在饿狠了。”他嘟囔着,“这些都是你做做的?没有辣的菜吗?”
我翻了个白眼:“你倒是想得美。我从来不会做饭的。”
“不会做就去学啊。阿姐你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他一边夹菜一边说,“如果连做饭都不会,以后嫁人了可怎么办?”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还是先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我是严家的继承人,家大业大,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来学这些伺候人的活计?
沈放风卷残云般将那几碟小菜一扫而空,末了擦擦油腻腻的嘴,叹息道:“要是有辣的就好了。”
我将碗碟收入食盒:“晚上吃辣不好。行了,你抄到几遍了,先生可是明天就要检查的。”
一提起这事,沈放就哭丧着脸:“一半都还不到呢。阿姐你看,我手都肿了。”
说着,他便把发红的手伸到我面前来。
“确实,”我笑了笑,“跟猪蹄似的。”
“阿姐你就知道笑话我!”
“好了,不闹了。”我从案上抽出一张纸,研了墨,“我帮你。”
“阿姐最好了!”沈放一把抱住我,“你美得和仙女似的!”
“别拿你沾了墨水和油的手抓我衣服。”我一把拍掉他脏兮兮的小手,“快写。”
他这才安静下来,乖乖坐在我对面继续未竟的“大业”。
沈放的字是照着我的写的,我俩的字有七分相像。七分在形,另外三分在意。
先生总说我的字活泼不足,端正有余,太束手束脚。
沈放却与我不同。他虽然一直都在模仿我的字迹,可相同的字从他笔下写出来,总带着一股野劲。大概是因为年纪小,心里的东西装得少的缘故吧。
可我只比他大两岁。
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得飞快。
沈放打了个哈欠:“阿姐,你回去睡吧,剩下的我自己来。”
我的眼皮子也越来越沉:“少说还有二十遍呢,你一个人能行吗?”
沈放瘫倒在椅子上:“大不了就不写了,我不信那老头儿能拿我怎么样。”
“先生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我看他实在困得不行,“算了,你睡吧。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这你就别管了。”
“你该不会要自己一个人抄完吧?”
“快去睡觉。”
没等沈放回话,我立即带上门出去了。
我是骗他的。
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连夜帮他抄完。
我从半夜三更抄到晨昏破晓,蜡烛燃得只剩一滩烛油。在清晨的露水中悄悄溜进沈放的房间,叫醒他。
“喏,给你。”我把一叠纸塞进他手里,“拿好了。”
沈放忽然被我吵醒,还有点懵:“阿姐,你一夜没睡啊?”
“我睡得可好了。”我撒起谎来也面不改色,“别说漏嘴,我回去了。”
我未曾想到自己的身子骨竟这般孱弱,只不过一个晚上便染了风寒,迷迷糊糊地发起烧。
“阿姐,以后我再也不惹那老头生气了。”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了沈放的声音。
“阿姐,今天那老头只盯我一个人,难受死了。你要快点好起来,救救我啊。”
原来这小子打的这个主意。我想起身弹他脑门,却没有这个力气。
听母亲说我足足烧了三天,城里的郎中来看了也直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