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夜阁。
自从洛墨夜回到太子府后,就将自己关在夜阁中,双臂抱膝坐在床上,目光呆滞,任谁叫都不理。
画晴和影蓝在夜阁外面面相觑,亦潆被血肉模糊地抬回太子府时,就把他们吓了一跳,现在殿下又这样…
“哎,影蓝,你去一趟扶兮楼吧。”画晴推了推影蓝。
影蓝一脸茫然,“去扶兮楼干什么。”
“哎呀,当然是把影紫姐叫来啊,殿下这幅样子,恐怕也只有影紫姐有办法了。”
洛墨夜坐在床上,靠着墙,下巴抵在膝盖上,呆呆地看着前方,双目毫无焦距,一动不动。洛墨夜保持这个姿势已经两个时辰了,直到夜阁的门被推开,一抹紫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夜…”担忧的,心疼的。
听到这声音,床上的洛墨夜颤了一下,无神的眼珠动了动,视线终于落在紫色身影上。
“……”动了动嘴唇,嗓子已全哑,发不出半点声音。
影紫缓缓走到床前,看着面前缩成一团的少年,轻轻握住洛墨夜冰凉苍白的手,无声地望着他。
没事的,还有我。你还有我。
洛墨夜无力地牵了牵嘴角,嘶哑着,“紫…抱抱我…”
影紫轻轻环住洛墨夜单薄的双肩,入手却是一片滑腻,低头一看,手上竟全是血迹,看着洛墨夜已被血染湿的左肩,影紫双眸中满是焦急,洛墨夜只是摇摇头,重复道:“紫…抱紧我…好冷…”
影紫只好双臂用力,紧紧地搂住洛墨夜,一如多年前洛墨夜搂着杀完人后满身鲜血的自己一样。
直到怀中的少年沉沉地昏睡过去,影紫才松开手,轻轻拉开洛墨夜上衣,看着左肩两个汩汩冒血的血洞,影紫无声地哽咽着,轻柔地处理好伤口,然后悄然离去。
次日早朝,洛璟琰拟定了处理寒宫余孽的圣旨,传往栎州,期间自是少不了对洛墨夜的一番褒奖。可洛墨夜看得出,洛璟琰虽是嘴角带笑,可那笑意却达不到眼底,甚至眼中带着一丝丝淡漠。而那些大臣们自然看不出来,个个出来拍洛墨夜马屁。
下朝后,大臣们便围在洛墨夜身边,无非也就是说些太子殿下年少有为云云。洛墨夜虽是最讨厌这些阴奉阳违,但也只能无奈地一一回应。
好不容易大臣们都散去,洛墨夜踏出殿,轻呼口气,左肩上的伤口虽是已经处理好,却还是一阵一阵的钝痛。算算时间,萧儿也该醒了吧,该是去看看他。这么想着,洛墨夜便向萱贵妃的长慕宫走去。
长慕宫内,洛青萧正靠在床上,洛璟琰一口一口地喂洛青萧喝药,平日里威严的脸上全是对儿子的宠溺,萱贵妃拿着帕子坐在一旁,时不时的擦着洛青萧嘴角。一家三口和睦温馨。
这时,一个小宫女走进来,道:“陛下、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洛青萧一听“太子殿下”,一下子来了精神,嚷嚷着要见墨夜哥哥,而洛璟琰的脸一沉,“他来干什么?”
萱贵妃轻拍一下洛璟琰,示意儿子还在一旁呢,对宫女道:“快请太子殿下进来。”小宫女领命而出。
“父皇,这药好苦,萧儿不想喝了好不好…”
“萧儿都是小男子汉了,喝个药都怕苦,也不怕外人笑话,来,就剩一点了,乖…”
“哎呀怕什么嘛,反正这里只有母妃,萧儿要吃蜜饯…”
“好好好,吃蜜饯,来萧儿张嘴…”
“陛下您就惯着萧儿吧,我看他长大怎么办。”
“朕的儿子当然朕宠着…”
屏风外洛墨夜怔怔地看着这温馨的一幕,良久才苦涩地勾勾嘴角,这种幸福,自己是一辈子都不会得到的,认清现实吧。
洛墨夜深呼吸口气,抬腿踏入,跪倒,“儿臣参见父皇、贵妃娘娘。”
洛璟琰无动于衷,仍然专心地喂洛青萧喝药,萱贵妃见状,忙道:“夜儿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跪着。”洛璟琰将碗放在一旁的桌上,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洛墨夜闻言,僵了僵身子,继而又跪在地上。
“说吧”,洛璟琰喂了洛青萧一颗蜜饯,看都没看地上少年一眼,“太子殿下来这里做什么?”
“儿臣...”洛墨夜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道:“儿臣...来看看萧儿...”
“呵”,洛璟琰轻笑一声,转过头对着地上的少年,残忍地开口:“看萧儿?好,那朕就让你‘好好’看看。”说罢,揉了揉怀中洛青萧的头顶,温和道:“萧儿,后背伤口还疼不疼?让父皇给你换药。”
许是没见过一向对自己宠爱有加的父皇对墨夜哥哥露出那么冰冷的神色,洛青萧被吓得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拉着洛璟琰的袖口,撒娇道:“父皇你不要怪墨夜哥哥了嘛,是萧儿自己...”
“萧儿”,洛璟琰加重了语气,道:“萧儿若是不想让你墨夜哥哥多跪一会,就乖乖让父皇换药。”
“我不管!明明是墨夜哥哥救了我,父皇你还要罚他...”
“两个时辰。”
“父皇你不讲理!...”
“四个时辰。”
洛墨夜默叹口气,只希望那小祖宗赶紧闭嘴,自己的身子坚持不了太久...
看着洛墨夜惨白的面孔,洛青萧自知这么杠下去受苦的是墨夜哥哥,只好无奈地闭上嘴,任由洛璟琰摆弄。
第一次,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洛青萧感到了愧疚。
萱贵妃入宫早,自是知道一些关于皇后苏静因生产太子殿下而“离魂”一事,洛璟琰对洛墨夜的态度,自己一个外人不好插手,况且以洛璟琰的性格,最后受苦的只会是那个无辜的孩子,于是便找借口离开了。
洛墨夜微垂着头,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香,轻轻闭了眼,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不去听。
可显然洛璟琰不肯放过洛墨夜,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谁允许你闭眼了?抬头!睁眼!好好看着!”
下意识地攥紧双拳,再松,再攥,洛墨夜睁开双眸,微抬起头,木然地看着眼前的情景,缓缓应道:“是...”
洛墨夜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慈爱的父皇给洛青萧换药,轻轻地哄着,手下轻柔,怕是弄疼了心爱的儿子。
可是他却不知道,地上跪着的那个少年,身上、心上,有多少伤,等着他这个父亲去安抚。而他,只是会在一道道伤口上重重地补上一刀。
可是他却不知道,地上跪着的那个少年,身上、心上,有多少伤,等着他这个父亲去安抚。而他,只是会在一道道伤口上重重地补上一刀。
直到,麻木。
洛墨夜双目空洞,漆黑的瞳仁一动不动,像是被抽走了灵魂,怔怔地,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赐予自己无限痛苦的父亲,轻柔地安抚另一个儿子。
原来痛到极致,便是麻木。
直到哄着洛青萧睡着,洛璟琰轻轻拉了拉被角,起身,缓缓走到木偶般的洛墨夜身前,低下身子,在洛墨夜耳边轻轻道:“看清楚了么,朕的好夜儿,你这一辈子 ,只配跪着看别人的幸福。”说罢,甩袖而去。
不痛的,真的不痛的。
洛墨夜,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随便哭鼻子。
你是太子殿下,你是影夜楼主。
要坚强。
你不可以哭。不可以。
焰王府。焰阁。
焰阁门外空无一人,连侍卫都不见踪影,但焰阁内却时不时传来桌椅茶盏倒地的声音。
以及微弱的,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声。
焰阁内弥漫着一阵阵浓厚的血腥味,令人窒息。
不远处一个少年不停地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涔涔冷汗将衣服浸得湿透,像是从水中刚捞出来。俊秀的面容已被痛楚折磨得扭曲,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浸湿粘在毫无血色的脸上。大股大股的鲜血自苍白的唇间涌出,在身下形成一个小血泊。双眸已快没有力气睁开,只是微微阖着眼。但十指却是死死地扣紧地面,指骨发白也毫不察觉。白皙的指间已有点点血珠逸出,甚至有的指甲已被生生扣下,露出血肉模糊的指尖。
这么做,只是为了压下逸到喉间的惨叫。
很难想象,承受着如此非人的痛苦,少年却自始至终没有喊叫一声,只是能听到微弱的呻吟声。
不可以,不可以喊出来。不能让府里的人知道,堂堂二皇子殿下中了蛊。而且还是出自亲生母亲之手。
尽管痛得头脑已无法思考,但洛赤焰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不能喊出来!忍着!不可以给母妃找麻烦!
痛楚一点点消散下去,洛赤焰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要散架,浑身像被生生碾过一样。
但是一个时辰才过了一点,剩下的时间,自己该怎么熬过那漫长的炼狱般的痛苦?
即使没有先前的剧痛,但剩下的余痛也足以将洛赤焰撕裂。
耳边还回荡着来自地狱的魔音:
毁了本宫一个州的兵力,少主真是越发出息了...
还记得噬魂蛊的滋味么?本宫不介意,再让你尝一遍...
每隔三个时辰毒发一次,一日毒发三次,每次达一个时辰,如此五日...
洛赤焰连勾勾嘴角苦笑一声的力气都没有,噬魂蛊?那滋味,自己当然是一辈子都忘不掉。
那是几岁的时候?洛赤焰不记得了。第一次,母妃对自己露出那么温柔的笑意,将自己抱在膝上,轻轻地揉着头顶,给自己夹了好多好多好吃的菜,还唱了好听的歌。
自是,一辈子都忘不掉。
又是一口鲜血自喉间涌出,洛赤焰轻咳了几声,却又是撕心裂肺般的疼。
那殷红的鲜血自腕间涌出,一只通体透明的虫子瞬间没入腕间,小小的洛赤焰拼命地甩着手臂,想要将那虫子甩出来。
可是那时的洛赤焰不知道,那个虫子永远不会出来了,以他的血为食,终生寄居在自己体内,在他不听话的时候,狠狠地折磨自己。
就像现在一样。
小小的洛赤焰在地上拼命地打着滚,嘶喊着,唇边涌出的鲜血,却终是没有引起身边女人的一丝丝怜悯。
没错,洛赤焰第一次蛊毒发作是,他的母妃,就坐在一旁,微微勾着嘴角,满意地看着一脸痛苦的——儿子。
难道她不知道么,他的身体了,有一半血,是她的啊...
难道,她就没有一点点心疼么?
娘亲...
好痛啊...
这样的自己,为什么不死掉?
死掉算了...
又一轮痛楚毫无预兆地再次袭来,一点点侵蚀着洛赤焰全身,折磨着每一根神经。
真的,生不如死。
真的...好...痛...
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抬起手臂,在右侧锁骨下重重一点,一瞬间,所有的声音,包括那一点点呻吟,消逝尽。
焰阁里重归宁静。宁静到可怕。
静静地,趴着。任由那一阵猛过一阵的剧痛蔓延到身体各个细胞,少年只是时不时地抖动着身体,身下的鲜血越积越多,越积越多...
没有...力气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熬过多少轮,血泊中的少年,终是,没有动静了。
昏过去...就解放了...
映着身下的殷红,单薄的身影勾勒出满眼的凄凉。
那凄苦的少年啊!到底,谁来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