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妇

雍正六年的夏日似乎比往年更加炎热，不见一丝微风。

　　这日，静璇的姑母乌拉那拉皇后召了她与额娘入宫，又单独留下了母亲说话，且让自己的养子三阿哥弘时伴她共游御花园。

　　她在半月前已满了十三岁，在古代已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姑母的这番筹划她又如何会不明白是何意。但她心里想要的并非是成为皇子福晋，而姑母却……

　　静璇不由暗自苦笑。

　　她抬眼看了看走在自己前面的英俊青年，唤了一声：“三阿哥。”

　　弘时转过身来，疑惑看她。

　　静璇叹了口气，说道：“想必三阿哥已明白了皇后娘娘此番之意吧。”

　　对面之人点了点头：“皇额娘欲撮合你我二人，想将你许配于我为福晋。”他微抿薄唇，“而你，并没有那个心思。”

　　“三阿哥既明白，那静璇可否问一句，三阿哥您心中是如何思量的？”

　　弘时轻轻一笑：“静璇妹妹，我心中自是欢喜你的，可我不会强迫于你。这，便是我的答案。”

　　静璇一怔：“三阿哥你……”

　　“这深宫之中从来没有安稳二字，我希冀你过得好，便不会将你拖入这深渊之中。皇额娘想让我娶你，不过是为了延续乌拉那拉氏一族的荣耀，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而已。可是这太难了，而我也早就累了。我已失去了亲生额娘，不想再失去你这个妹妹了。”

　　静璇当然知道齐妃当年是如何没了的，瞧着眼前之人的颓丧，竟是无从劝起，最后只化作了一句：“三阿哥，静璇此生绝不会忘记你今日之恩情，来日必报。”

　　弘时摆了摆手：“什么恩不恩情的，你是皇额娘的嫡亲侄女，如若不嫌弃，唤我一声三哥便是。”

　　唇边一抹笑意逐渐扩大，清脆的笑声如泉水泠泠作响：“是，我的好三哥，妹妹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嫌弃三哥的。”

　　两人相视一笑，眼中纯粹干净。

　　司锦瞧见自家主子醒来，忙倒了杯温水递上。

　　静璇抿了一口，正要说什么，忽听见外头吵闹了起来，似乎有人声喧哗。她蹙了蹙眉头，唤来司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司云应声出了门，没过一会便回来禀道：“小主，苏格格像是疯了一般，满脸是泪跑到咱们这里来，一定要闹着见小主。”

　　司锦皱眉：“天色这么晚了……”

　　“没事，反正我也睡不着了。去将苏格格请进来吧。”

　　静璇话音刚落，便见苏绿筠已经跑了进来。她想是刚睡下一会，只穿着家常的玉色薄绸长衫裙，外头罩了浅水绿银纹重莲罩纱氅衣，跑的鬓发散乱。静璇见她跑的满脸是汗，和着泪水一起混在脸上，全然失了往日的娴静温懦。

　　“司云，去取热水和帕子来，让苏小主好好净净面。”

　　苏绿筠“扑通”跪下，倒在静璇面前，放声大哭：“姐姐，姐姐，你救救我!主子娘娘派人带走了永璋!我的永璋，我的三阿哥!他才几个月大，主子娘娘就派人带走了他!”

　　静璇静默无声。

　　苏绿筠见静璇不言一语，更是伏倒在地上，哀哭道：“姐姐，我求求你，帮我去求求主子娘娘，让她把永璋还给我，好不好？还给我!我只要我的永璋!”

　　司锦收到自家主子的眼神示意，伸手去扶苏氏：“小主别这样，可是要吓坏我们家小主了。”

　　绿筠挣开司锦的手，拼命伏在地上磕头不已：“姐姐，我人微言轻，主子娘娘不会理我!可是你不一样，你是出身高贵的侧福晋，以前在潜邸的时候，主子娘娘也只还肯听你几句，你帮我求求她，好不好？”

　　静璇淡淡地瞥了眼地上的人儿，漠声道：“哭够了么？哭够了就起来。”

　　苏绿筠听出语中的不耐，忙收了眼泪，只偶尔抽泣两声，借着司锦的手起身落座。

　　“你应当是明白祖宗规矩的，凡是皇子公主，从离了母腹那一刻起，就必须离了生母住进阿哥所去。永璋好歹在你跟前待了二月，若你是在宫中生下的他，只怕并没有你们母子同乐的时光了。再者永璋只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你便如此不舍，那以后你若是又生下了皇子或是公主，岂不是要哭的断了魂儿？”

　　她看了看苏绿筠微变的脸色，继续道：“现下连皇后嫡出的二阿哥和三公主都去了阿哥所，你一个庶出的阿哥还留在生母跟前儿可是坏了规矩了。你觉得皇后和太后能容得下你？”

　　苏绿筠身子一晃，几乎就要晕过去，静璇见状在她虎口狠狠一掐，将苏绿筠的意识拉了回来，却是直直的落着泪。司锦赶紧喂了苏绿筠一口热茶：“小主别这样，如今这幅模样若是被人传了出去，引得众人笑话，那您和三阿哥还要不要体面了？”

　　“皇子公主养在阿哥所里，每到初一十五才允许与生母见一面，本就是为了防止母子太过亲密，将来外戚干政。”静璇顿了顿，“这件事，你是求谁都没用，只能自己受着。”

　　绿筠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到衣襟上，转瞬不见。她满眼潸潸，悲泣伤心：“那么以后，，难道以后，我就只能这样了吗？只要生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得离开我，是么？”

　　静璇取过司云手中的热帕子，重新替她匀脸梳妆。“绿筠，不管以后你有多少个孩子，唯有这些孩子，你才能平步青云，在这宫里谋一个安定的位子。如今咱们初入宫中，你的孩子交给谁抚养都欠妥当，送进阿哥所是最好的。往后你一切平安顺遂，你也能抚养你的孩子。明白么？”

　　“现在，你得忍着，忍到能抚养自己的孩子为止。所以你得去向皇后谢恩，谢皇后替你分担了抚养孩子的负担的恩典。”

　　苏绿筠死死忍着泪，点了点头：“是我扰了姐姐休息，当真是罪过了，妹妹先走一步，姐姐好生歇息。”说着，向外走去。

　　静璇送走了绿筠，便站在窗边，久久无声。庭院内月光昏黄，树影落在青砖地上，稀薄凌乱，静谧中传来一阵阵枝桠触碰之声，那声音细而密，似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着什么东西似的，钻在耳膜里也是钻心的疼。静璇长长叹息一声，轻轻阖上雕花木窗，隔断了外头的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