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树生

我吗？哈哈哈哈哈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记得我，什么？你想让我讲讲我的故事？讲的话那倒是没问题，只是怕你记不过来，你现在听好了。

我是四川大巴山人。那时候国军在我们这里抽丁，还是三丁一抽，我家里虽然没有别的兄弟，可以不参军，但我就是想，我就看不惯鬼子在我们国家瞎搞。

你问我为什么？这种时候不上等什么时候？谁会甘愿当个亡国奴？

我啊，是民国二十二年进的这88师。

记得出门入伍那一日，母亲一夜没合眼，天才刚蒙蒙亮就起了。帮我查好了所有东西不说，早饭还特意的磨了豆浆和几个玉米馍。她估计是害怕，害怕这一送，就再也见不到了。以至于走的时候抱住她她都舍不得松开。母亲的身躯可真瘦削，抱住她就如同抱住了一堆骨架。我走出了门之后好一段路，一回头，还能看到她踏着跬步跟在我后面。

布袋子里本来也没有什么好查的，东西不多肯定落不了，不外乎就是几件衣物，两双草鞋，还有不多的盘缠，可偏偏她就是来回看。

所以我笑着对她说:“姆妈！快快的回去，磨哭了，你儿我一定好好的回来！”我也记不得当时母亲听我说完后有没有停了哭，但是她脚步停了下来倒是真的，只是也没有立马转了身回家去，就一直站在那里看我。

所以我进88师三年以来最放不下的，就还是我那独自在家中盼我归乡的老母。

后面啊，我也不知道她在路边站了多久，确定我回头已经看不见她人了，我才明白我真的离她而去了，我现在要真正拿着自己的头颅去卫国了。倒也不是不愿看她，而是不敢看她。十九年养的儿，如此眼睁睁送去战场，相当于白发人送了黑发人送了一半。

我参军后，被编入了补充团第一营。

你说苦，那肯定的，军队里可不是享福的地儿。天天就是各种跑，各种练。那日子过得，比种地还苦，但是蒋那边也有命令，军队里面也是非常看重我们，说我们的训练质量必须要高，一日三餐也要管饱，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能在上海打的那么厉害了。

本来以为还会多练几年，谁知道咋们突然在上海要和日本人开打，我们都巴不得快去送鬼子回他老家去，所以去上海的路上士气很高昂，唱歌什么的都有，毕竟咋们师用的是德国枪，戴的是德国盔，算是国军的精锐，所以根本不带怕的。

具体多的也不说了，没有必要，估计你也不想听。

上海开始打仗以后，我就成了第524团一营二连二排四班的副班长。

只记得那时候在上海我们守的是宝山路，藻横路一带，军队那人打的，三天就完全换了一批。有川军的三个师送过来，三个小时打光啦，惨呐。日本人铁到牙齿，打枪打的都准。

有时候才刚刚熟悉了生面孔，那人又没了。人都打的不成人样，一个个阵地，抢了丢，丢了抢，都是拿人命可劲堆出来的。

不知道怎么的，国军开始力不从心，我们就慢慢打不过日本人了，十月中国军大规模反击失败，蕴藻浜和马塘失守。大概是十月初吧，部队开始大规模撤退。

等到十月二十六日晚上，我们营本是要撤退，但是杨瑞符营长找到了我们，说四行仓库有任务，我们几十个人就跟他走了。

等到杨营长集齐了四百多个人吧，就带我们往四行仓库赶，说谢晋元团副在等。等我们赶到时，仓库已经完全断电了，黑乎乎的。跑近了，才借着租界那边投来的灯光看到了谢团副。他竖着领子，一边还搓着手左顾右盼。

杨营长一看到谢团长，他原本紧绷的脸一下子温和不少。毕竟如果我们没赶到之前，四行仓库和谢团长出了什么事，他估计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那日晚上，上海因为下雨，所以凉嗖嗖的。仓库里还漏雨，透露着一股莫名的凉意，完全没有了以前的肃穆和庄重。谢团长一带我们进仓库就抢紧了修筑各种工事。我是要去堵大门的，然而当我拿起我以为的沙袋，才发现这是粮食啊！

“报告团长！这是粮食，不是沙袋……”

但可能谢团副也是没办法了才这么做，毕竟这么多粮食，来不及运走，我们这些人命数将尽，估计也吃不了这么多了吧。

他只是大手一挥:“搬！”我们也是照做。

没有多久，大门便用粮食码成了坚固的掩体。我旁边有几个人哈哈大笑，开玩笑说:“躺在粮堆里打仗，这可是头一回！”

我修大门工事的时候，真的是不得不说一说那几个后面被抓进来的逃兵，我就记得我看到了两个孩子，有一个后面打仗时还跟着我和团长旁边的七月到处跑。

那帮估计也是新兵，大多不过是浙江保安团和湖北保安团来的散兵。听了租界歌女的声音，一个个倒是在大门口愣住了。

“唱的啥呀这是……真好听……”一堆人眼睛里都像是泛了光。

我们的人看他们讨人嫌，直接吼说:别看了！快修工事！”

谁知道这些逃兵不听使唤，一愣一愣的，也没办法直接枪毙了他们——本来人手就不够，再打死这些那可是值不得。

团长看人到的差不多了，在楼上像念遗书一样说道:“各位弟兄，现在是民国二十六年，晚上十点零六分，全上海能留守的军队，全都在这儿了，到了这儿，就要有必死的决心！现在外面有几十万日军，一旦交火，我们万无生存的可能，不要心存侥幸！四行仓库，将会是我们最后的阵地——也就是我们的坟墓。明天全上海的民众都会看着我们……”

哎呦你可是不知道，刚去仓库的那晚上一点都不让人安神。

先是一连班长朱胜忠和一个我不认识的33师的逃兵起了冲突。

“没咽气的站起来，集合，报自己的部队番号！”

“报个龟孙的番号，拉老子来垫背，你个瓜怂！”一个腿瘸了躺在粮袋上的逃兵不屑。

一般人哪知道朱班长脾气爆的，我看着他直接就把枪掏了出来上了子弹:“你说嘛？站起来！”

那个逃兵也是撅，踉踉跄跄站了起来，“立不住了，怎么滴？”随后又躺了下去，躺下的一瞬间响起了“噗”的一声，看起来躺得很重。

随后另一个逃兵也是发了话:“要么就一枪毙了，要么就放人走。”

朱胜忠哪里会受这份气？转过身来往那逃兵打一枪，而那逃兵反应也是快，一下闪开了子弹不说竟还能朱胜忠扭打在一起，那子弹打在一旁的铁杆子上，“砯”的一声。两人互瞪的眼神谁也不让谁。

朱班长身边的士兵也是拿枪杆子顶了那个逃兵狠狠地吼:“干什么！把枪放下！”

二人这才松开了对方。

等干完活我准备躺下时，仓库的那匹白马又不知怎的惊了，跑了出来，险些踩到几个战士。

“别动！别开枪！把枪放下！”等到好几个人提了枪上膛之后，谢团副旁边的小七月喊道，随后吹了两声口哨，慢慢靠近那匹白马，一边抱着马头一边掏出来一把豆子喂了马吃。说来也是神奇，那白马居然也安静下来了，我们周围一圈的人都挺惊讶。

从那时候，七月和那小孩子就一起待的老开心，我也没怎么关注过他们了。

那一日的晚上，谢团长叫我们集合。他眼里有了泪花。他端着一根燃着的蜡烛，说:“弟兄们，谢谢你们愿意给我谢某人面子，咋们这一来，可就永远回不去了……”

“兄弟们，咋们互相认识认识吧。”

随后谢团副就真的对兄弟们一个个握手，一个个问名字。我当然也有和他握手，很瘦，但是有劲儿，看着他我也服气，我也安心。我想，这大概就是好官应给士兵的感觉了吧。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拂晓也就到了，那一夜我不知道大家都怎么过的。即使是黑夜再怎么不堪，拂晓来临的时候也总让人觉得安心，你说对吧？

这第一天，团长和连长他们一大早就带着我们下好了套，等到日本人到了仓库进来之后，我们来了个关门打狗。

我记得那时候就一小会儿，进了套的日本人就全被我们打趴下了哈哈哈哈……

谁知道那可恶的日本人，见一时半会儿进不来仓库，竟然也往仓库里投毒，得亏了兄弟们动作快，一个个都马上尿到布上捂住口鼻，可别嫌恶心，等你真的要死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等到了晚上，弟兄们准备睡觉的时候，不知道谁在外面在喊。

“日本人……快跑啊！日本人！日本人来了！”

我们本来是要休息了，听这声音才晓得日本人夜袭。对面租界探照灯都照过来了。谁知道这些个日本人从仓库的水道混了进来，上官志标副官吼道:“所有人！子弹上膛！守好门窗！”

只记得那时候很乱，日本人有拿刀的，有爬窗进来打枪的，但是等到那个灯“砰”的一声全开了的时候，我们也就看的清楚了，日本人没我们人多，很快就消灭干净了。

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们消灭日本人之后，对面租界的人，给我们放烟花庆祝，然后给我们募捐各种光饼和水。

“胜利了！日本人被丢下来了！你们是英雄！谢团长万岁！”

哈哈哈哈，可别提有多高兴了，以前打日本人都没这么过瘾。

我到后面才知道，那是逃兵在从水道试图过苏州河逃去对面租界，正好碰到了日本人要偷袭。你说这是该高兴还是该骂娘呢？

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在仓库留守的第二天，你也知道是什么日子了吧哈哈哈哈，但是如果是再来一次，那我也会选择这么做的，我不死，就会有更多的兄弟葬送在日本人手上。我还记得日本一早人就放话，说三个小时要拿下仓库。

那天打的啊，日本人上楼了好几次，我们的弟兄死了不少。我在仓库顶上看着日本人已经到楼下了。那时情况不太对头，一看对面租界的各种板和布上有字，都写着“往西”，我才晓得他们的目标是西墙。

我在楼顶探个头，然后一躲，一堆子弹就“沙沙沙”的打在掩体沙袋上。

那个叫小湖北的孩子和七月本来是跟着我的，后来被雷雄连长带着去炸毁了日本人撞击墙体的车，这才免得整个楼体遭了难。

谁都知道日本人不会这么死心，所以他们就找了辆怪车和好多人，头顶着铁板，我们的手榴弹不管用啊，一丢下去就弹开了，我那时给连长使命喊:“连长！手榴弹不行！只能爆破！他们外头加了防护，把手榴弹都弹开了！”连长带着那两个孩子把那辆车搞定之后没多久，日本人居然开炮，墙给轰开了个大洞，还把连长和其他几个弟兄轰开了，索性墙厚，不然人就没了。

我看着周围，我没有权利说让谁去自爆啊，大家的命都是命，那就没办法，我来！

只是我真的放不下心来，我老家的母亲啊。

但是看着鬼子要炸楼，犹豫不得，还是决定把我身上的汗衫脱下来，割破手指，写下了几个字:

舍生取义，儿所愿也。

我就赶紧把手榴弹往身上一绑，到刚刚被炸的半昏半醒的雷连长旁边说:“小鬼子要炸楼，楼一炸，我们就全完了！”

我直接把汗衫往他手上一拍:“给我妈！”给他敬了最后一个军礼，我就从那被炸开的洞上跳下去了。跳下去之前我知道自己也中了好几枪，但是真的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连长也是在我后面一直喊我的名字，但是他被炸的一直吐血，行动也没那么快，就没拦住我。

下坠那个瞬间，我看到了好多租界的人都在为我们着急呢。他们要么热泪盈眶，要么脱帽注视着我们这边。那太阳，真的是青天白日，如果不是打仗，真想好好去溜达溜达。

我就是要让日本人知道，中国人的血性，他们征服不了，中国的领土，寸步不会让。

你说，我这算为国争光了没？

什么？你问我最希望看到的是什么？

哈哈哈哈，那当然是我的汗衫能到老母手上，然后她能原谅我这个不孝子，放下我的死，然后安安心心，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当然是希望日本鬼子有一日能被我们赶回去，然后我中华不再需要看洋人脸色，而是自立自强！

你啊，不是说是八十四年后来的吗？诶，能告诉我八十四年后，咋们国家是什么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