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北平茶馆里的角儿很喜欢唱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几大戏园子较为卖座的剧目也都是这一类的,一时间引得许多听众与票友追捧,其中不乏一些女学生身影,正是青春年岁,对那些缠绵又隐晦的爱情故事,总是有许多向往的。
北京松家早年间是很有脸面的人家,听闻是做烟草生意起家的,后来也辗转做了许多其他生意,也算挣下不小家业。只是清末之时,顺着鸦片流入北京,松家也招了许多恨,家道中落。时至民国,北京摇身一变成了北平,老百姓脑子里根深蒂固的皇帝妃子没了影子,松家老三也在火器营村待了许多年。
松老三仍随着祖宗做些烟草生意,卖大烟、开烟馆,日子也算过得去。年近半百方得一女,说是那女娃娃降生时,后院莲花开满了池塘,遂取了乳名,唤作大莲。只是大莲幼年丧母,因着父亲的庇护,也过了一段轻松愉快的时光。大莲年长到十四岁,已生得亭亭玉立,一双柳眉趁着明眸,长发过了肩梳了麻花辫乖巧落于脊背,略施了粉黛不算风华绝代,也很有小家碧玉的样子了。那时大莲已是北平某女子中学的学生,常是约了几家小姐妹,穿着那女子中学制服在街上走着,笑时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可爱极了。
适逢京剧风靡,街上老爷太太们逛街时也会哼上个两三句,茶馆里的客人也时常谈起哪家戏园子名角儿的身段与唱腔,津津乐道,不惜一掷千金。大莲很喜欢闲暇时在茶馆坐坐,一方面是那家茶馆里的茶与别家的韵味很是不同,另一方面她总能听到一些很感兴趣的事儿。那日说书先生独坐高台,说了位少年艰难学艺,终是成角儿的故事。大莲从前内心是很笃定的,从说书先生嘴里听来的多是杜撰的,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妖魔鬼怪、才子佳人,又哪里有那么多缠绵悱恻、可歌可泣,不过是平淡过自己的日子,至少她是这样的。自那回听了说书先生所讲,大莲破天荒地相信,真有那么一个少年存在,这样的故事也是真真存在的,遂大莲有一段时间常辗转在各大戏园子的门口。
只因那日说书先生说了一个名字——佟小六。
长安街上某个角落,有家戏园子孤零零的在那里,不同于京城其他戏园子,那里甚少有人问津,夜晚也不挂彩灯,只有个黑板歪歪扭扭写着今日剧目与主演。那日演出的是老剧目昆曲《牡丹亭》,京戏风靡时昆曲很是衰落了一阵,那票卖得更是可怜。大莲自知晓有这样一家戏园子之后,便想着要去看一看。
央求了数日终是得父亲应允,当即买了票至观众席落座。幕布大开,锣鼓几声敲破沉寂,那角儿化了浓妆而上,着了一身淡黄戏服上台,小臂轻挥抖动水袖,轻捻了兰指随了那二胡声启唇,唱词唱腔与那二胡古琴旋律浑然一体,竟似仙人下了凡一般。大莲只将茶杯递至唇边,目光却再也无法自那角儿身上移开。一曲终了,大莲脑中除了那人身影,便是那几句从未听过却令人心生向往的唱词。
佟小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那时大莲才晓得,那些老爷太太们为何会为了这些名角儿一掷千金,那种美只有亲眼看过,真切感受过才能够懂得。她也才晓得,她同杜丽娘一般入了梦,只是她在梦里遇到的,是佟小六。
后来大莲从教国文的先生那里借许多昆曲唱词的书,边想着调儿边读着书中的唱词,一时恍若梦中人。
大莲爱山水,更爱在那山水间誊写那些她爱的唱词,粗看倒有一指甲盖儿那么厚了。那日正巧,佟小六闲暇时畅游山水间,寻些写戏本的灵感,一眼便瞧见了大莲,在那山丘之上小亭写着什么,足踏了每一寸阶梯方至亭台之上。大莲闻了脚步声,抬眸正瞧着佟小六一袭长衫站在那里,逆着阳光看不清他表情,愣愣望了半晌,随即脸颊微红像是桃花一般,烂漫可爱。手忙脚乱收起书稿,微颔首正欲逃离这般日思夜想的相遇场景,却被佟小六握了手臂。
佟小六我记得你,我记得你。
初次说时只是口中喃喃,待凝望了许久方笃定重复。我记得你,只消这样简单一句,便够大莲受用一生。
大莲先生……。
大莲本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也仅有这两个字能够出口了,暗怪自己笨拙,竟一句整话也说不出。佟小六歪头看了看大莲,眉眼弯了弯便笑出来,贝齿微微显露,靠近时还夹杂了些淡淡香气,一时也辨不出是哪种香。
佟小六怎么,见了我,话也不会说了?那我这一腔情意又向谁说去。
大莲有些不知所措,只呆愣愣站在那里,脑海中窜出许多说辞来,却都觉俗气得很。正如此尴尬的情形,同伴向她招手说是到了归期,大莲望了望天,日已西斜,晚霞也染红了天际,再颔首作礼便仓皇而逃。
不想不经意间,本应是收好的书稿被那晚风一吹,遗落下一页。佟小六拾起,那书稿一角,印着一朵将开未开得莲花,偌大空白只写了几句。
闲庭看明月,
有话和谁说。
榴花解相思,
瓣瓣飞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