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孤身在三途河畔枯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痴儿,正是那世人眼里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令人闻风丧胆的暗杀组织毒蝎的首领。
……也是不过二十有二的谁家小儿郎。
他盯着浓黑的河水看了一天一夜,最初满脑子都是孤魂撕心裂肺的哭喊,不甘,悲恸,各式哀叫缠在他耳边,赶也赶不走,闹得他心烦。
后来,不知为什么,他耳边就徒余一遍遍赵敬的叫喊。
赵敬蝎儿?
赵敬蝎儿。
赵敬小南蛮——
赵敬逆子!!!
他耳力其实并不差,却意外地没有听见胡笳与孟婆之前的话,直到有只纤细苍白的手托着碗伸到他面前,他才倏然回过了一点神。
他低下头,在碗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活着的时候,他极少对镜自顾,现下死了,再垂头看见自己的脸,竟像是隔了一整个俗世的对望,让他觉得实在久违。
他伸手接过那碗汤,打量了许久,才自嘲似的笑道,
蝎王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孟婆汤?
蝎王倒是好清透。
孟婆闻言冷笑了一声,浑不在意地道
孟婆人心即鬼域,污浊杂念多年累积,偏只有以这至纯之物洗刷一番,才能好过轮回路。
蝎王有些神色恹恹,没来由地便想起了温客行曾说过的话。
他说自己想玩时没得玩,想练武时没人教,一生下来处处不合时宜,实在是笑话。当时并不太能理解,而今却突然通悟。
他这一生,以为义父全心全意待自己时,其实只是一步步走向了他的权谋圈套;待到心死,以为赵敬不过虚情假意,下定决心离开时,才发现原来赵敬捧出的也是一颗真心,只是与自己的那颗不一样,而自己又患得患失,亲手将那片赤诚推向了再难相见的深渊。
莫不也是处处不合时宜,莫不也是个天大的笑话?
嘴角勾起了一点笑,他抬手将那碗掀进了三途河水里,眼看着它翻了几翻,最后化为一片浮沫,融进了一片浓黑。
蝎王不喝。
孟婆嘿你这年轻人——
眼见着孟婆要发作,胡笳连忙从船上站了起来,摆摆手示意孟婆别和个小孩计较,一面又吊儿郎当地开起了玩笑,
胡笳哎呀我说孟婆啊,说不准是您这汤几百年都不换个配方,难喝的紧呢?你看啊,当初景七不喝,前几日那曹顾两个娃娃也不肯喝,再如今这个也不喝了,你瞧瞧,得有点您的缘故在吧?
孟婆胡鬼使,慎言。
孟婆冷冷打了个眼刀过去,倒也是不再与蝎王计较,愤愤回身又打了一碗去。
而胡笳扯着笑看了蝎王一会儿,片刻后才晃悠着船慢慢行来,在岸边把船一靠,他几步跃到了岸上,接过孟婆手里新的一碗孟婆汤,又朝蝎王那儿递了递,缓声道,
胡笳你既愿为他而死,必然求他长命百岁。而今他被你藏的好好的,想也能再活个四五十年,你每日坐在这儿,等不到的。走吧。
蝎王盯着那碗看了好一会儿。良久,才突然笑道,
蝎王不死一次不知道,原来冥府这种世间最暗之处,竟也有这般干净的东西——岂不也是不合时宜?
胡笳时宜是什么好劳什子?合就合了,不合就不合,顺着走就是了,管他那么多的。
胡笳虽然惯是话多,但也不过些东拉西扯之物,鲜少有什么切中要害的字句,但今日他见这年轻人为执念所困,一时看不过眼,一心想着多提点劝他几句,正要再张口,却见那枯坐了一天一夜的人突然笑了一声,随即接过孟婆汤一仰而尽。
蝎王不等了。
他说。
蝎王真等到了,才是更后悔。
胡笳还没反应过来,那人便先上了船,大马金刀地往船舱一坐,竟开始催起了他来,
蝎王快些的,走吧。
胡笳……皮孩子!
胡笳笑骂了一声,随即转身上船,悠悠地摇起了桨,不过片刻,便将人送到了人道的轮回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