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油发电机室离老林的车位房并不远,机器的轰鸣声穿过内填了吸声岩棉的隔声装置后,传进车位房的音量依旧不小,所以老林、我和阿lán几乎是脑袋贴成了一圈才能听清彼此的说话声:
“今次嘅应急时间咁短,大部分进来避难的连随身的小型应急包都唔带……”
“可得了吧林伯,就咱小区这情况,多一倍时间都未必来得及带……”
“我觉得他们平时有没有备下都两说……”阿lán这么一说,我跟老林回想起了方才钟太那番大闹,都觉得阿lán的话大概更接近事实。
老林似乎对钟太方才那歇斯底里的一嗓子仍然心有余悸:“钟太刚才那个样子真系吓人,莫讲她个细路,所有仔都被她吓哭咗……也唔知她个仔是真饿还是假饿……”
想起方才老林拿户口本和身份证信息不一的事去吓唬钟太,那凶巴巴的样子跟现在这副担心小孩子真饿还是假饿的慈眉善目一比,还真是让人好笑,阿lán甚至直接笑出了声:“林伯你豆腐心也就算了,怎么连刀子嘴都没了?”
“饿嘅滋味你们两个后生仔后生女唔懂啦,细路仔系最饿不得噶,影响发育都是小事,留下心理阴影要跟一辈子的,好似我这般……”眼看老林要把诉苦大会的苗头给燃起来,我当机立断,立马转移话题:“阿——lán?你也叫阿lán?是哪个lán字?”
阿lán“啊”了一声,想了下:“我是纪晓岚的岚,”顿了顿,向我伸出了左手:“郁轻岚,郁郁葱葱、轻拿轻放。”
我也伸出了手,只是一想到“轻拿轻放”四个字,一时吃不准阿岚是不是在说握手的力度,犹疑了下,猛然发现自己是按平时习惯伸的右手,浑没注意到阿岚伸出的却是左手,虽同在一边,却无法顺握。
正待尴尬之际,阿岚又快速伸出了右手,两只手一起抓住了我孤悬在外的右手:“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左撇子,每回跟人握手都改不了这个考虑不周的习惯……”
我笑了笑,伸出了空在最后的左手:“咱这也算是在新开辟的根据地会师了呀郁轻岚同志!”
阿岚看了看我们俩握成一团的四只手,确有几分方面军领导会师的风范,咯咯地笑了起来。
老林仿佛也被我们俩给传染了:“革命尚未成功呀我的同志哥同志姐们,咱们先把会开完了再继续握会师手得不得?”
阿岚脸红了一瞬,迅速松开了手:“得!都得!林书记,这位就是钟太刚才说的那个、平时经常跟你下棋的熊司令吧?”
“嗨呀嗨呀,就系呢个靓仔啦。”
“热烈欢迎郁参谋长同志出席区军委第二十七次会议指导工作!”
阿岚摆摆手:“参谋长大了点……”
“一点都唔大,”老林抓起床头柜上的短波收音机,顺手摆弄了起来:“就你刚才讲的那个应急时间减半的问题,要不是你提到,我都差点忘了——怪不得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应急时间少了一半……”
“怎么?很严重吗?我还以为那是郁参谋长现编出来唬钟太用的……”
“不是唬她的,”阿岚脸色严肃了起来:“是我认真分析过的结论——以我国的国防水平来说,核打击警报发出后的应急反应时间就是一刻钟到半小时,而且这次通知短信给出的反应时间说是七至十分钟,但我反应比较快,进来得早,有掐时间对过,从防空警报响到关上防爆门、感觉到震感,实际时间只有……”阿岚深吸了口气:“六分五十四秒……”
我瞥了下躺在对面不远处还没醒来的林大妈,脑子里回想起看表时发现只剩三到五分钟时的紧迫,不禁有些后怕。
老林似乎已经摆弄好了收音机,抬手将收音机放回了床头柜上:“阿岚说的没错,我也掐表了,确实连七分钟都不到……”
我开始发起了冷汗:“也就是说,应急时间里,但凡我犹豫了,我人就无了是不是?”
“那倒不至于,”阿岚看着我说:“可能还剩半条命,也可能全身而退——毕竟我们现有的信息就只有隔着防爆门传来的震感,连热度都感觉不到,就算是有仪器也很难反推原爆点和当量,所以你这条命大概率是能捡回来的,而这也是目前我们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之一了……”
“好消息?”听见这三个字,我终于来了点精神:“你是指我活下来这事吗?”
“不——”阿岚想了想:“其实也可以算是这事吧,我觉得你大概率是能活着进来的,那也就意味着我们所在的这个地区受到的打击应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重,不过……”阿岚皱起了眉,眉下那双眼睛里泛起了一丝雾气,就像她的名字那样:“从减了半的应急时间来反推,咱们国家的整体情况可能不容乐观——经过了几次全国大疫和抗战纪念日防空警报演习,人们的行色匆匆却依旧只是集中在日常生活中,求生意识和紧急储备依旧没有成为日常习惯,所以我才对减了半的应急时间如此敏感——这么短的时间,碰上没有养成习惯的人们,最乐观的情况也不会比亡国……”阿岚仿佛被什么哽住了,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其实我也挺想像钟太说的那样,当个什么都不懂的厂妹,那样就不会胡思乱想这么多了……”
说完这些,阿岚低下了头,但在她低头的瞬间,我看见她连眼皮也垂了下来,大半张脸都埋进了阴影之中——她哭了吗?我不知道,因为整个房间实在是太暗了。
根据国家标准,地下人防的柴油发电机室会配置储油室,储油量为七至十天——这些不是阿岚告诉我的,而是我在大学里学到的——我的大学专业大类是建筑学。
我们在应急灯熄灭之后,由阿岚举着手机背灯,照耀着通往发电机室沿途镶有薄银镀层的灯罩,启动了发电机,然后检查了储油室的存油量,结果再次印证了,湾区之所以经济发达,靠的不光是政策倾斜,“诚信为本”的观念早已镌刻在了这片土地上的居民骨子里了。
但合乎规格的存油量并不是我们糟践资源的本钱,阿岚的一番分析是得到了老林的赞同的,亦即、我们这片地区应该是整个禅海市的幸存地区之一——或许没有之一、但至少是从第一波核打击中幸存了下来——如果没有第二波的话。
不过一切都很难说,如果阿岚的分析是对的,亦即、减半的应急时间意味着我们的祖国遭到了几乎是最坏情况的核打击,那么我国同时发起的核反击可能无法完全做到玉石俱焚,以致于我们还是存在受到第二波核打击的最坏情况——但老林觉得,最坏的情况应该是我国甚至都没来得及发起核反击……
阿岚和我都觉得不太可能,在这一点上,我们两个后生反倒是比老林这个从旧时代过来的生存狂更加信任自己的祖国母亲。
不过再怎么分析,讨论出来的结果都只是我们三个人的主观推断,客观事实终究是要等待已经被老林调好了收听频率的国家应急广播给出的指示——抑或再也没有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