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和我从消防步道上到了一楼，他从安全出口去到楼外园区内，引导就聚集在隔壁二十一号楼大堂门口、等待着进入地下负二层人防工程的老幼孕孺们；我则继续向上，到六楼老林家去接林大妈——还有门口镜柜里的灰色求生包。
沿着消防楼梯，一路蜿蜒向上，时不时便能听到从各层各户半开着的大门里传来的交响：慌乱的收拾声和急切的催促声，间杂着失手摔碎东西的脆响声和埋怨失手的牢骚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孩子哭闹声跟着暴脾气的斥责声或慢性子的安抚声，最终都汇集成了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我又恍起了神，脑子里充斥着那句：“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即将抵达四楼的时候，我听见楼道上方传来了下楼的脚步声，意识到应该是有人发现了电梯的停滞、所以选择了逃生步道，但我也并不敢因为怕撞上来人就放慢爬楼的速度，于是只能将身子侧贴在步道外沿那一侧、然后继续保持原速爬楼。
爬到四楼逃生门后的楼跑间平台时，果然碰上了来者，不过令人意外的是、下来的居然是个和我听声预判不太一致的女子，匀称的身材间斜挂着个挎包，看着有些面熟。
她见我身子贴着步道外壁，脸上虽有那么一瞬的诧异之情，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我应该是怕挡住了她逃生的去路才这么“奇形怪状”的，于是朝我笑了笑，似是在表达感激之情，随即又跟意识到了其他什么似的，想要伸手抓住逆行而上的我。
我也很快便明白了她想要阻拦我上去“送死”的意图，赶紧闪身躲开了她伸过来抓我的手，加速向上：“我还有老朋友在上面，你先走吧……”
老林家在601，跟我“家”一样，买的是一百三十平的户型，贪便宜要了西户，早上没朝阳，傍晚有夕照，不过老林本就是冲着负二层的地下人防工程去的，区区夕照能奈他何？更何况最西边墙上连一扇窗户都没开，住了这么久硬是没在家欣赏过一回晚霞。
老林不止一次美滋滋地跟我炫耀：这房买得就“离谱”！
我也只能撇撇嘴，然后抬手砸门、边砸边喊：“林大妈？林大妈！”
“熊娃儿？”声音是从旁边隔了一道梯间弹簧门的603和604那边传来的。
我朝着那边一扭头：“林大妈？您没在家？赶紧回家拿上东西走啊！？”
林大妈从半开着的弹簧门里探出个头来：“东西我已经都拿起咯……”
我边朝她走过去边问她：“门口镜柜里的灰包也拿了吗？”
林大妈又将半个身子从门里探了出来：“拿咯的呀……”
我见她身上已然背着灰包，便立即打断她：“那咱赶紧走吧？大爷在旁边楼下疏散已经下去的，让我上来带您赶紧从消防步道走，电梯已经来不及了！咱……”
林大妈整个人从门后钻了出来：“你个憨娃莫要再打断老子说话咯得不得行？摆龙门也不是啷个摆法嗦？你看哈芫芫嘛……”
说完往旁边闪了半个身子出来，露出了刚才被她遮在身后的视线死角：铁栅门后蹲着个发色泛黄的小女孩，一双小手抓着铁门的栅栏，正怯生生地看着我和林大妈——是住在604的芫芫。
我急声问她：“芫芫你干嘛呢？赶紧出来下去啊？”
芫芫仿佛被我着急的样子吓到了，话也不说，只是摇了摇头。
看她这样子我更急了：“你说话呀？你……”
林大妈哎呀一声又打断了我：“芫芫家屋头没得大人你看不出来？宝气！”
我不禁哑然，随即又问：“那有钥匙吗？”
林大妈叹了口气：“她个小女娃儿啷个晓得？晓得也嗦不清楚，我还想打电话问哈她家长，结果手机也掉咯……”然后杏眼一睁，恨声说：“肯定是老林个龟儿！偷我手机去耍！”
我不禁失笑：“您的手机确实是林伯拿了，不过现在通讯都瘫痪了，有手机也问不到的……”说到这，我看了看表，已经只剩三到五分钟了，不禁心下大骇：“没时间了大妈！必须得走了！”
林大妈柳眉一扬：“走？走哪？芫芫咋办？”
我被林大妈问得心里一堵，咽了口唾沫：“只能各安天命了……”
林大妈柳眉倒竖：“天命？啥子天命？芫芫嘞命不是命嗦？你娃儿嘞也是人话？我跟你说熊娃子……”
“林奶奶……”芫芫终于吭了声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林奶奶你先走吧，我不怕，我就在家等妈妈……”
最讨厌说话被人打断的林大妈被芫芫给打断了，却只是惊讶地转过脸去，低头凝视着铁栅门，对着我的那半边脸红了又白，连倒竖起来了的柳眉也飘落了下来。
可我心里的堵却涌上了喉头，向眼眶漫了过去。
我把手探向林大妈，取过勒在她肩头的灰包带子，想让她可以走得更快些。
林大妈顿了一下，仿佛卸下了压在身上的什么东西，脚下却丝毫未停，甚至扬起了消防步道里的积灰，好似单骑、绝尘而去。
转过最后一个弯，已经能看见前方半敞着的防爆门了。老林就站在门边，紧锁着的眉头在看见快步而来的林大妈和我的身影后，终于稍微舒展了些：“快点啦、就等你们俩了！”
十几秒后，林大妈和我前后脚跨进了防爆门。
老林立即让手下的保安拉闭大门、旋紧门锁。
建成验收后就再没关闭过的防爆门隆隆作响，缓缓地阖了起来。
保安们开始旋紧门锁，一圈，又一圈……
直到门锁旋到了尽头，“咔哒”一声——我瘫坐在地，如释重负地喘着粗气。
背对着站在我面前的林大妈摇摇欲坠地晃了晃，直直地朝着瘫坐在地的我倒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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