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碧落

　　离我最近的那颗核弹落下来的日子是个周六。

　　对绝大部分人来说，那本应该是个“工作日”的，但鬼使神差的整晚腹泻让我不得不“被迫”请了病假。

　　翻遍了出租屋门口放药的抽屉无果之后，寻思着只能向就住在“附近”的棋友老林请求支援。

　　老林之所以被称为“老林”，完全就是字面上的生理意义——一个姓林的转业老兵——现在都已经是个老头了。

　　老林是个从旧时代过来的人，塑造三观的少年时代跟祖国母亲一起被挤在两极世界的夹缝之中，终日提心吊胆、担心核弹会落在自己脑袋上，所以从参军迄今，始终都只住在大量具备三防功能的人防工程附近——而且得是避险路程最近的。

　　转业回到家乡湾区之后，被安排在地方银行做了保卫科长，又娶了个川妹子做老婆，儿女成双、子孙满堂——这对从旧时代过来的人来说，已经是近乎于完美的人生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儿孙都在省府工作、生活，只有周末才能聚齐一大家人，吃上几餐家宴。

　　其实这也没什么，毕竟家乡就是省府的卫星城，类似于帝都的门户黛港卫，是出了名的养老城市，而且所在的湾区地理位置更靠南，气候比黛港卫还要更胜一筹，除了滇南春城和他老伴的家乡蜀中省府锦城之外，在养老选择上不做第三城想。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周末两日难得的天伦之乐也渐渐的从一天半被压缩到了一天、半天、直至连一顿家宴的时间都凑不齐而不得不直接作罢。

　　老林想不明白：“点解祖国强咗，亲友们反而会聚少行多？”

　　我只能安慰他：“那是因为亲友们都在忙着建设祖国呢，您看我这大周六的不也是因为闹了一晚上肚子才得闲来找您饮……不是，肠炎宁……”

　　老林长叹一声，大手一挥：“走、同我屋企拿去，正好昨晚又轮到吃川菜了，我这肚子也该闹了。”

　　我略有点惊诧：“您这一吃辣就闹肚子的老毛病过了这么多年了都还没适应过来？”

　　老林摆了摆手：“唔好讲啦，快D行家走！”

　　看老林这架势，大概也是来货了，于是我也不再废话，跟着他一路小跑从小区地下停车场负二层往地上家里赶。

　　路过负一层停车场时，老林边跑边叮嘱巡逻路过的手下保安帮他去负二层盯一下。

　　要说这小区负二层其实也没啥好整天盯着的，但自老林从银行退休后，凭着参军转业和银行押运这前半辈子的履历，硬是抢下了小区保安队长的职位，图的就是来小区看房时相中的地下负二层停车场——那是一层带有防爆门和缓冲墙的高级人防工程，让老林觉得异常心安。

　　快到电梯的时候，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就一下，所以应该是条消息。

　　反正离电梯也不远了，到门口也得等轿厢一会儿抵达了才能进去，于是我索性放慢步子，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打算看看到底是QQ、微信还是钉钉。

　　居然是条短信——

　　【市人防办】全体市民：本市将于七至十分钟后遭到核打击！请全体市民立即停止一切工作！将家中电源拉闸断电，熄灭火种，关好煤气和门窗，携带有效证件、生活必需品及防护器材，迅速撤离至附近地下防空避难所、人防工程（地铁、地下商场、地下商业街和地下停车场等）和防空洞。不要慌张，保持秩序，避免踩踏，等待救援。重申：这不是演习！——市人防办。

　　我看着那串完全不像是普通用户所使用的的发信号码愣住了神，脑子陷入了一片恍惚，只剩下身体随着行走惯性移动到了电梯门前。

　　就在我将要撞上正在门前等电梯的老林时，刺耳的防空警报声终于响了起来，将我从恍神中惊醒回现实的同时，仿佛也在重申着短信的最后一句话：这不是演习！

　　我抬头望向老林，发现他又变得跟两个多月前那场、每年都会惯例来袭的爱国主义教育防空警报响起时一样，平日里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扎满了觳觫，连瞳孔都收缩了起来，陷入了刚刚才被我逃离了的恍惚之中去了。

　　我一边伸出左手晃他、一边将握着手机的右手举起来给他看那条通知短信，但他似乎依旧陷落于已经萦绕了他大半辈子的恐惧之中，口中只是喃喃地念叨着：“天塌咗、塌咗、塌咗、塌咗……”

　　我急得只能对着他大吼一声：“老林！！”

　　老林似是被我吼得清醒了点，不再像刚才那般神志不清，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了起来，迟疑地望着我问了一句：“靓仔熊？”

　　我急促地说：“核弹来了老林！核弹真的来了！”

　　老林终于完全回过了神，不再等待电梯，撒腿就想往来路跑——来路的尽头正是他竞逐了大半辈子的地下人防工程避难所。

　　我一把拉住了他：“大妈还在楼上家里！”

　　老林犹豫了一下，跺了下脚，重新回到电梯门前，焦急地等候电梯抵达。

　　然而电梯的楼层指示灯却停了下来——准确的说，应该是慢了下来，已经变成了一层一停——大概是楼上收到了通知短信的人纷纷出逃，让电梯变得犹如上下班高峰期一般。

　　按照这个速度，就算老林的家已经是属于低层范围的六楼，我们也已经来不及利用电梯打个来回、将林大妈从六楼家里接到负二层去了。

　　我拿起手机，对老林说：“要不我打个电话让大妈赶紧从家里下来？”

　　老林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唔使啦，呢个时候讲电话嘅人咁多，大众通讯肯定已经瘫咗，就算你打到通——”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部套着红色手机壳的手机来：“你大妈的手机也不在她身边……”

　　我傻了眼：“大妈的手机怎么在你手上？”

　　老林嗨声叹气：“这不上个月零用钱花超了嘛，唔偷她手机边有钱买点烟酒蕉同六合彩？”

　　我恨声说：“真有你的啊老林，现在是不是只能我徒步跑上楼去把大妈接下来了？”

　　没等老林回我，别在肩章上的对讲机响了：“林队长你赶紧拿上扩音喇叭到二十一号楼大堂门口去，园区里的老小们马上就都集合到那儿了，你赶紧过去用喇叭引着他们往负二层地下人防撤。”

　　老林连声回复说：“知唔知啦！马上就到！”

　　然后又跺了下脚，转头对我说：“我得走了，你大妈就全靠你了……”

　　我胡乱应了一声，转身刚要跑，却被老林叫住：“熊仔——”

　　我刹住步子：“啊？”

　　老林想了下：“带你大妈下来前记得把我家门口镜柜里的那个灰包一起带下来，那是一早就备好的求生包，千万别忘了。”

　　我转过身去：“知道了！”

　　老林又叫住了我：“熊仔——”

　　我又刹住了步子：“啊？”

　　老林指着反方向：“上去嘅消防步道喺度……在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