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山,进城,出城,离开姑苏,去云州,去禹州,去登州,步行、乘车、乘马、渡船,穿林过河,涉江渡水,去烟笼水翠之地,去大漠落日之处,去看孤鸿踏雪,去听鸣雁归山,去逐荒野之鹿,去追深林之兔……
无论他去哪里,蓝湛一直都在他左右。
尽管如此,但从含光君变成师傅,还是用了整整三年时间。后面还需要多久,一年,两年,三年,蓝湛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但只要这个人在他身边,多久都无所谓。
从塞北回来,济天涯的修为并没多少长进。
他这副身子结丹结的晚,又不是修炼的体魄,自然更吃力些。
但蓝湛一点也不苛责,反而有些莫名其妙的放心。
至少这样,他不必担心他再像从前一样突如其来的奔赴战场,浴血奋战,生死无定。
与其那样,他宁愿他安乐平稳。
回到蓝氏,济天涯的房间安置在他隔壁,本来照理是要住到蓝氏弟子专门的精舍中。
济天涯也不多问,他对蓝湛总是无条件的信任,他知道蓝湛将他安置在此处一定是为他好。
回来之后,他还是像在外游历时一样,每日三餐齐备,涣衣打扫,样样都将蓝湛这个师傅照料的妥帖。
“师傅,我去校场练剑了。”
“师傅,我去给泽芜君送公文。”
“师傅,我去收景仪的家规……”
无论做什么事,都会提前跟蓝湛交代的清清楚楚。连蓝曦臣都说这弟子周到又细心。
接了个下山的任务,济天涯离开了四五日。蓝湛每日做任何事都拿不上手,总是不自觉去山门口路过,连蓝景仪都察觉他对济天涯的过度担忧,还在心底默默鄙视了一番济天涯,连个送信的任务还让含光君担心,真是没用!
可他如何明白蓝湛的心思?
他不仅担心那个人是否受伤,是否遇险,他更担心那个人还会不会回来?
如果他这一去再也不回来,再也不出现,他的忧虑、恐惧全都冒了出来。就会变成温昱当年在大雁关城头上跟他说的那副样子——敏感、多疑、恐惧、忧虑、畏缩。
他无法阻止自己变成那副样子,他经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可他经历了太多次,他的神经早已变得脆弱不堪,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足以震颤他的神经。
尽管这三年他寸步不离在他身侧,事事交代的清清楚楚,可只要他一离开,他又开始患得患失。
济天涯回来了,迟了半日。
被蓝湛罚去静室抄家规。
虽然他是顺道绕去镇子给他买了份八宝蜜饯,又顺道带回了一束秋海棠装点在他房间里,可他还是要罚他。
济天涯也认罚,规规矩矩坐在静室抄家规。
蓝湛执卷观书,却不时抬眼去看他。但他抄的很认真,丝毫也没发现蓝湛在偷看。
三年游历时间,这个少年已经长出分明轮廓,长出越发凌厉的眉眼,英朗之气也愈益厚重。他本就生的高,个头在同龄人之中也是佼佼者,这几年风餐露宿,四处奔波,更是筋骨早成,愈益成熟稳重。
他伏案写东西时,看起来跟温昱没什么两样。只是济天涯终归是没了从前记忆的温昱,他身上的征伐之气,杀戮之气,还有在朝堂浸淫多年的那副老练,济天涯都没有。
他更像是从前那个生活在温氏的温昱。
可蓝湛心里知道,无论是什么样的温昱,都是他心目中的样子。
十遍家规还没抄完,济天涯就伏在案上睡着了。
怎会不睡着?刚风尘仆仆赶回来,连衣服还来不及换下,就被他抓来受罚。
蓝湛起身走过来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又拉过被子将他盖好。济天涯没有经历过温昱的从前,他对周遭的世界没那么多警惕,所以蓝湛可以在他熟睡时扶他到榻上,可以伸手去描他的眉眼,甚至可以轻轻碰他的额头。
他既希望他记起从前,又希望他再也不记得。
他矛盾的像是将自己撕裂成两个人,可终归,他还是希望温昱能记起自己。他看着熟睡的济天涯,心下有些抑制不住的悸动,他知道这个人就是温昱,是他的爱人,是拿走他心,拿走他魂魄的人。
可他现在却仅仅只是他的师傅。
他起身去了冷泉,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个房间待下去。
夜里,睡醒的济天涯抱着干净衣物来找他。
他看见蓝湛半裸着靠在池子里,也并无多大反应,行了个礼将衣服放到旁边,便立在外围背对着等他。
蓝湛有些失落,至少以前的温昱虽然含蓄却从不会如此冷淡。
他擦干身子换好衣袍出来,发尾湿了一截,他便将毛巾递给济天涯,济天涯十分认真的给他擦干,他又将抹额递给他,他也接过给他端正好。
“师傅,好了。”
蓝湛看看他,抬脚往回走。
一路都很幽静,淡淡的月光洒在地上,在脚边落下两个小小的影子。
蓝湛心头没来由的酸涩,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把他等回来了,却是如今这样。他蓝湛有决心有信心一直等下去,可他也会累啊。
他在云深不知处等了多少年,那是多少个日日夜夜,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初始他总觉得有期待,那些期待支撑着他,可后来那些期待一一落空,一年、两年、三年、七年、十年,他等了不止十年,他从他十四岁遇见他开始,他便一直等到现在。
两回死别,无数生离,早已将他撕扯的支离破碎,如今却还要这样折磨他!
这一刻,他脚下像坠了千斤巨石,一步也挪不动。
“师傅,”济天涯察觉他的异样,“可是腿麻了?”
是啊,他是腿麻了。
他不仅腿麻了,他整颗心都快麻了,他这个人都快麻了。
“师傅,我背你吧。”
济天涯将他背起来,他就那么轻而易举的将他整个人背到背上。毫不费力。
他的脊背如此宽阔有力,他的臂膀如此强劲坚实,就连身上的气息,也跟温昱一样。
明明就是那个人,却偏偏忘记了爱他。
宁愿一个人死在战场上,宁愿悄无声息的走,宁愿被误会被怨恨,也不愿叫他伤心,明明这么爱他,明明爱他,怎么就忘了他?
蓝湛趴在他背上,心绪翻涌到难以成言。
他现在不知道是该等济天涯想起自己,还是等济天涯再次爱上自己。他只觉得这两个选择都遥不可及。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累了,所以才生出这种心思,等他睡一觉醒来,他又会生出新的希望。
一定。
蓝湛趴在他背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济天涯背着他,踩着月光,缓步走着,一步一步回到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