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后,蓟州霄云山。
“人之初,性本善。”竹林深处传来一个苍劲雄浑的声音。
“人之初,性本善。”有人跟读,声音稍显沙哑。
“性相近,习相远。”
“性相近,习相远。”
“子……抬左脚,左左左,哪边是左?抬右脚,好,来,左手,好,右手,好。再来一次……这是什么?”
“还来?”
“你这眼耳口鼻舌手脚,我不都得看看恢复的怎么样?灵丹妙药好不容易把你给堆活,再出点问题我不是要亏死?”
“你会吃亏?”
“话不能这么说,你师傅我也是有良知的人。”
“那你道是别偷偷放我血去研究一些乱七八糟的药给我吃。我吃那点补品养点血容易吗?你一抽大半碗。”
“逆徒,师傅取点血那叫偷吗?最后不都吃进你肚子里?”
济慈坐在房顶打坐,他是个精神矍铄,须发皆白的老人,看起来仙风道骨,一身宽松衣袍,十分符合人们对得道高人的想象。
院子里的温昱也穿了身灰色宽松衣衫,拿了个梨就躺在旁边葡萄架下的秋千上,在袖子上随意擦了擦就咬了一口。
“逆徒,起来,那是你小师妹的秋千。”
温昱当没听见,顺势又将另一条腿搭在秋千上。
他看起来状态不错,头发松松系在身后,不过两耳侧各有大拇指粗细的一道白发。
“别白费力气了,我体内那块血精,最多能再生个什么花花草草,没其他作用。我要真有重生的本事,那不就一行走的天材地宝,不被人吸干才怪。”温昱边吃梨边说,济慈阖眼道:“谁告诉你的?”
“还用别人告诉?我的身体我不比其他人清楚?”
济慈:“当年为了抢这巫族镇族之宝,玄门家族那可是花了大力气,尤其是温氏,就你爹,抢的最厉害。巫族一半人都是死在温家人手里,没想到这宝贝最后不翼而飞了。”
温昱淡淡道:“被我娘带走了。她带着宝贝逃出来,却又因缘巧合被我父亲救了,还怀了我,后来娘亲知道他的身份后,被温家长辈追杀,她就带着我躲进大漓山……”
济慈咂舌:“孽缘哪。”
温昱:“所以后来她就走了……估计也不想看见我。争来争去,这宝贝其实就传的神乎其神,根本没什么用处。要是真有再生之力,我这些伤也不会好的如此吃力了。”
济慈:“接下来有何打算?”
温昱伸了个懒腰:“回温氏。如今西凉幼主当国,朝堂不稳,肯定没心思找大越麻烦。安宛、禹朔那些小国经此一役,更不敢随意与大越开战。朝堂有周承、黎瞻明、童怀等文臣,又有沈烈、武朝晖等武将,各司其职,大越何愁不昌?而且,听说皇后顺利诞下一子,皇室后继有人。既然都当我已经死了,正好我躲个清闲。”
温昱说着不禁嘴角上扬:“回去当个修士,抓抓邪祟,没事出去夜猎,多好。这邪祟可比人好对付多了。”
济慈:“冠冕堂皇,我看你是刚能动弹,色心大起。”
温昱:“此言差矣。我们老夫老妻,什么色心大起,那叫夫妻情深。”
济慈:“我看你再躺下去,人都改嫁了。”
温昱:“一看你就是没遇见对的人,你喜欢的都改嫁了,是吧?”
济慈顺手掀了片瓦飞过去,不过只落在温昱脚边:“你这个逆徒!”
温昱懒洋洋的从秋千上坐起来荡了荡,招呼了几个小弟子过来推他,济慈看在眼里,又骂了句“逆徒”。
歇了半月,济慈给人检查了一番,确定没大碍,这才放人离开。临行前,瓶瓶罐罐给温昱装了一包袱。
“这个,治胃。”
“这个,治伤。”
“这个,解毒。”
“这个,凝血。”
“这个……”
温昱听的耳朵疼:“我都快成药罐子了……”
济慈:“说的没错,你现在就是个药罐子。你还得好好养,别想着一回去就夜猎夜猎,手脚长好了吗你?还有啊,你这辈子也别想着修为精进了,就你结的那颗破丹,跟没结有啥区别?该吃吃该喝喝,开心一天是一天,你要不往战场上去挨刀砍,我让你多活几年绝对没问题。”
温昱不以为意:“男儿有志战疆场,你懂什么?”
济慈:“你懂个屁!不打仗你心脉里那块血精都快耗尽了,再往战场上钻,你非倒在上面不可。”
温昱淡淡道:“战死沙场是身为将者的荣光。”
济慈:“现在退了就藏起来养,什么荣光不荣光,命都没了还荣光。”
温昱没理他,从旁边拿了个铜镜过来照了照,摸了摸自己的脸:“你这有没有能让我好看点的丹药?”
济慈:“你还要多好看?你在这躺半年,你那些小师弟争着伺候,你没点数?你是要我霄云山后继无人啊!逆徒!”
温昱:“那就劳烦师傅告诉小师弟们,有时间师兄带师嫂回来看他们。”
济慈:“跟董长赋一个样,一天天没个正形……”
闻言,温昱眼中瞬间微黯,却也只一笑:“对啊,我这都是跟师兄学的。霄云山就数他最没正形了……”
……
从蓟州出来,路遇一个往南的商队,温昱跟人一商量,人家愿意带他一截,他便跟着这支商队走。
这是个运酒的商队,一行车马大概有十来人。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还领着个七八岁的孩子。
“是你!”老板看着温昱惊的说不出话来。
温昱却觉得莫名。
“越京!十一年前!我卖酒,你让我去崇山书院找董长赋公子……”
温昱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不过记不清了。那老板也不介怀,当即拿酒请他尝:“当年真是多谢公子,若不是公子仗义援手,只怕我现在还在乡下犁地。董公子也是仗义,我一提公子,他就买下了我大半的酒,对了,这个酒的名字就叫‘长赋’,董公子亲自取的,还说酒名叫这个怪不好意思的,我道没看出他哪里不好意思……”
温昱笑笑:“他欢喜着呢。”
“就是。我在越京还开了家‘长赋酒楼’,董公子可是出了不少银子,他说以后不怕没地方请朋友吃饭,里面还能听曲儿看戏,绝对有意思。”
温昱:“那你便好好经营。”
那老板说:“前几年,董公子说想把酒楼改成茶楼,我这不一直等信嘛,也不知啥时候改合适。”
温昱:“改茶楼?”
“对,说是要改成茗香馆那种,名字也要换,换成什么‘长灏阁’,说是听起来就很揽生意,还说里面的说书先生他要亲自挑,也不知挑好了没……”
温昱沉默了片刻,继而道:“那就改吧,照他说的改。”
“行。我回去就改。董公子啥时候能来一趟?铺面装饰我还想问问他的意见。”
温昱:“他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去越京,你自己拿主意吧。”
“也行。公子你到时候可也要来捧场啊……”
那人一路跟温昱坐在酒车顶棚上,一边喝酒一边说起他这些年的见闻,畅聊南北之事。
一路行至越京,温昱便顺道去了一趟崇山书院,董长赋被安葬在此,无论如何,他还是想来看一眼。
给人带了几坛平日喜好的酒,又烧了副亲手画的山水画给他,半晌无言,也就转身离开了。
一下山,这越京的新鲜事道是全都涌到耳朵里。
盛景承重病的消息已不是稀奇事,稀奇的是早就顽疾缠身而死的七皇子盛景廉突然冒了出来,还拿出一封自称是先皇遗诏的诏书,大陈盛景承篡夺皇位、残害手足、无德无良之事,要他于万民跟前自陈罪过,忏悔前事。
这事稀罕,可更稀罕的是满朝文武大臣竟无人质疑此事。无疑,盛景承的病情雪上加霜。为稳定朝局,盛景承只能同意颁布罪己诏。
温昱听到这个消息,简直觉得好笑。
盛景廉有什么资格站出来指责旁人,一个靠装病躲事的鼠辈。但立马他便意识到这件事不对劲,盛景承病危,幼子尚在襁褓,一旦国丧,大越朝堂落入谁人掌控之中已经呼之欲出。如今朝堂大多是当年北燕被俘旧臣,对盛景承当年撤走喜峰口驻军一事多少有些介怀,如今盛景廉在此时跳出来,也难怪满朝文武无人帮衬。
借此事既赢了满朝文武的心,又打压了盛景承,他日盛景承一去,他虽无君主之名,却可行君上之实。久而久之,所谓幼主当真就成了傀儡。
想他和一干将士浴血奋战,无数男儿战死边关,不得魂归故里,最终这太平天下竟要落在这人手里。
温昱一把便捏碎了手上的茶杯,这等投机鼠辈,他非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可。
连夜便摸进盛景廉的府邸,他装病多年,也不知养在何处,不过这府邸他从前来过几回,还约摸有些印象。温昱一路进了内院,绕过院子里的下人,从窗户翻进去,大被一蒙,一顿拳打脚踢,打的被子里的人哇哇乱叫。
“你不是有诏书吗?”温昱按住人头上的被子,问一句踢一脚,“你不是挺厉害?你还敢要罪己诏?你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装病装到现在还敢出来逞凶,哪里都有你是吧?粥熬好了就把碗端来了是吧?你……”
话没说完,温昱就听见外面如惊雷般密集的脚步声,他顿感不妙,一跃从窗户跳出去,谁知刚落地,四周手持长枪的禁军就将他团团围住。
温昱确定,不是府兵,是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