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草迅速被消耗,每日端来的饭菜越来越匮乏。温昱总是会将碗里的肉食挑给蓝湛。这是寒冬,只有进食才能维持身体的正常运转。可后来,他身为将军,碗里也只有几块杂粮就饭,他便将米饭拨给蓝湛。宁奕瞧见过两回,便偷偷给蓝湛塞些窝头:“你别分将军的饭菜,你吃我的。”蓝湛捏着窝头一时五味杂陈。
一日,宁奕突然给蓝湛端了一大碗肉汤,让他拿给温昱,可温昱只看了一眼,起身便出去了。他见温昱脸色不善,便也急急跟过去,谁知一到校场,却见他亲自下场,众目睽睽之下抽了宁奕二十鞭。
据蓝湛所知,宁奕是天临关守将,除了温昱,便是他官衔最高。可他竟当众重责,蓝湛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由。
他回去守着那碗肉汤,不知道该留还是该倒。
温昱回来,他便问他:“这汤……是有毒吗?”
温昱走过来给他盛了一碗:“没毒。”然后默默吃饭,蓝湛不好再问。吃过饭他拿了些伤药去看宁奕,宁奕见他来,忙问他:“将军用饭了吗?”
蓝湛点头。
宁奕松了口气:“那就好。”
蓝湛在旁边坐下,他不明白为什么宁奕挨了鞭子却仍旧记挂温昱有没有吃饭?
“宁将军,将军他……”
“二公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自愿的。”
蓝湛讶异:“自愿?”
宁奕只是淡然一笑:“二公子不明白也没关系。”
蓝湛的确不明白。
可还没等他弄明白,宁奕战死。
尸体送回城,温昱只看了一眼便让人抬下去,
然后点了个叫程立的接掌宁奕的事务。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程立没有宁奕对蓝湛亲近,但他对温昱却是有令必从。
每日进营帐的人里面都会添些生面孔,而那些熟面孔,蓝湛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出现。
这里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来去去,吵吵嚷嚷,可蓝湛觉得这地方比云深不知处,比他的静室,比他闭关的地方还要压抑。
大雪没日没夜的落,就像要将这片苍穹下所有的生命全部掩埋。
温昱的话越来越少,初始他还会在床笫间跟他说些什么,后面一句话也没了。更多时候,温昱只想安安稳稳睡觉,是他非要闹他,想听他说些什么,可他什么也不说,胡乱应付两下倒头就睡着了。
他偏过去看他,伸手把被子拉过来将他盖好,突然发现,温昱头上生了许多白发。
蓝湛恍惚间,想起这个人明明才三十五岁,十年弹指一挥,这期间他竟白白蹉跎了那么多年。他陡然生出一种遗憾,若是安稳时便去寻他,问个明白,或许他们相处的时间会更多些,如今战火纷飞,天临关岌岌可危,连说句话都变的奢侈。
他不禁往他身侧靠了靠,他一动,温昱便本能般将他往怀里拢了拢,蓝湛去看他,他睡得正熟,根本没有意识。他伸手也抱住他,只希望这场战事尽快结束。
…
突如其来的消息,天临关城破。
前一夜温昱还让三泰教他怎么使火铳,怎么在巷战中利用地理优势藏身,怎么保存体力。第二天天还没亮,消息传来,西凉大军越过城墙攻入城内。
蓝湛立马往城墙去,他知道温昱还在上面,但三泰拽住他,坐在地上抱着他的腿哭:“王爷说了,如果城破,请二公子立刻离开。”
蓝湛踢开他,还没到门口,杀气腾腾的程立带着一群人进门。
“他人呢?”
程立满脸血浆,看不清是他的还是旁人的,外面喊杀声一片,分不清敌友。
程立没答话,上来就道:“请二公子离开。”
“他人呢?”蓝湛又问了一遍。
程立示意身后几个人围过来,蓝湛拔出剑指着他:“盛景鸿呢?”
程立顿了顿:“不知道。城破冲散了。西凉人在屠城,请二公子马上离开。”
蓝湛理也不理,径自绕过他往外去。程立叫住他:“二公子,你只是修行之人,你不是神,你的血肉之躯也挡不住能轰开城门的火铳。”
蓝湛怔住。
程立:“二公子,请!”
蓝湛捏紧手中的剑,就要出去,程立手中长刀一掷,钉在他面前的门框上。
“将军有令,请二公子离开!”
蓝湛看着面前这几个满身杀气的男人,他们刚经过一夜血战,此时浑身杀意还未卸下去,这般气势,就是猛虎也能吓退。
程立盯着他,他不是宁奕,会好言跟他解释,他的脑袋里只有温昱的军令。蓝湛这一刻觉得,这个人真是讨厌到了极点。
程立:“二公子若有余力,便将三泰带走。镇北王府,还得有人守着。”
三泰哭着跑过来:“我不走!我要跟着王……”
程立顺手甩了他一耳光,所谓沙场战将,亦是下山猛兽。
程立将三泰一把推给蓝湛,“你再耽误,谁都走不了。能活一个是一个,若有机会,帮我们和将军立个墓也好……”
蓝湛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爆炸声此起彼伏……
他不知自己最终是如何带着三泰御剑离开天临关,他只知道身后那座城浓烟滚滚,火光熊熊,像伸出的无数魔爪,要将他和三泰也扯下去……
他还记得程立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找到将军,他也不会跟你走。你的修为或许能救将军一人,却救不了天临关数万百姓,也护不了身后大越无垠疆土。可将军他能。你带走他,就是带走这天临关最后一道屏障。我等与将军怀必死之心,人在城在,城破人亡!
人在城在,城破人亡!
……
三日后,蓝湛和温若寒带着温蓝两家弟子赶到天临关,与两日前驰援而来的大越军同西凉大军在城中血战,一鼓作气将其逼出天临关。
短暂的喘息间隙,蓝湛拿着自己的蓝氏玉令在城中各处奔走,他想找个认识的人问问温昱他们的情况,可一个熟面孔也没有。
他找不到温昱,找不到程立,甚至连那些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也找不到。他们就像是从这座城里凭空消失了一般。他去城墙上帮忙搬运尸体,尸体真多啊,重重叠叠垒了一层又一层,他们搭在城墙边上,身子僵直,抬下来时有些尸体还是挽弓搭箭的模样。
魏无羡和江澄也在城墙上帮着运尸体,他们看见蓝湛便跟他打招呼,但蓝湛就像没看见他们一般,只默默将那些尸体翻过来。
他既怕找不到那个人,可他更怕,在这里面找到那个人!
但他知道,他一定还活着。
未免西凉大军再次入侵,城墙上迅速布防好,所有人都严阵以待,蓝湛来不及多想其他,新的一轮战事开始了。
跟西凉大军的搏杀会让人暂时忘记所有忧虑。
第一轮冲击被打退,城墙上倒了一半,来不及悲伤,甚至来不及害怕,那些尸体被拖到一旁,新的将士补上空位,等着第二轮冲击。
魏无羡向来心大,可面对此情此景,竟也玩笑不起分毫。
每个人都秉着呼吸,顶着茫茫大雪立在城头上,小心窥伺着周围的动静。尽管第二轮冲击迟迟未到,可没有人敢松懈分毫。
直到有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城墙上,大喊了一声:“退兵了!西凉退兵了!”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可浑身早已僵住,连腿脚都已经不听使唤。
城内一片欢呼,蓝湛也想欢喜起来,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西凉当真退兵了。
诸葛司正领兵三十万自北而下,一路杀入天临关,至此,历时三月,终于退兵了。
敌军退了,可温昱呢?
如今天临关的守将叫沈烈,是周承举荐的人选。蓝湛等人助大越守关,这份情,他们要承。
因此,沈烈特意接见了他们,还不待蓝湛请求他派人寻找温昱,便有人来报:
“将军,诸葛司正在涌州被人刺杀重伤,西凉大军内乱。”
沈烈:“什么?诸葛司正重伤?消息属实吗?”
“千真万确!”
“好!点齐兵马,乘胜追击,一举夺回西北六州!”
“是!”
…
程立的尸首在涌州被找到,脑袋打了个窟窿,手臂也少了一截,浑身不知被砍了多少刀,惨不忍睹。其他随行将士无一幸免,整整六具。
蓝湛在涌州城到处寻找温昱的下落,可蓝氏玉令里留存的魂魄之力越来越弱,他几乎快感应不到。
他明明可以通过这种禁术准确得知他的方位,可这一次,不行。他只能感应到他在城中某处,感应到他受的伤一定不会比程立更轻。
接续三日,他惶恐的奔走在城中每个地方,沈烈也带兵在城里到处搜寻,可是找遍了都找不到温昱。他眼睁睁看着手中那块蓝氏玉令上的魂魄之力逐渐消散,一个阴沉的午后,蓝湛刚从街角转过来,那一丝微弱感应陡然消散……
他怔怔立在原地,怔怔看着手上的玉令,怔怔的,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蓝二公子!王爷找到了!”
不在别处,就在他们下榻的州府里。
这原是当初诸葛司正落脚的地方。
温昱的尸首被从沈烈居室的墙壁夹层中取出来,身上的伤比程立还要惨烈数倍不止,若不是那身衣服,根本认不出是谁。
心口插着一把黑金匕首,刀刃尽数没在身体里,右手攥着什么东西,已然分辨不出模样,只知道下面坠着一个染血的晶玉坠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