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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野清晨下楼的时候,盯着女佣的发髻看了几眼,那里奢了朵新鲜的红玫瑰,倒有些俏皮,想到顾魏,他不由得微微一笑,顺口称赞了两句。
“昨日去探病,护士小姐挨个往病房里送花,也给了我一枝!“女佣乐滋滋摆了早饭正待退下,顾野忽然从报纸后面露出一双眼来:“哪家医院?”
“当然是恩和医院啦,东家是西洋人,行事也蛮新潮!”
果然不出所料。
顾野放下报纸,满意地笑了。
这人,倒也没那么铁石心肠。
过了一周,顾魏便收到了更大的花束,照例是不署名的,但想也知道是谁,他摘下口罩,颇为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顾魏今日有个重伤患没能保住,脑中尽是死者亲眷的号哭之声,走到公寓附近,便看见那辆熟悉的车停在不显眼之处,似乎是在等他。
他今日心绪不佳,不耐烦与他敷衍,便拐了个弯,从别处上了楼。
可是来到门口,正掏钥匙,隔壁的门忽然开了,那笑吟吟看着他的,不正是顾野?他今日穿了便装,那军人的硬朗刚正之气减弱了几分,怪不得邻居敢让他进门。
“顾医生,人家在这等你很久了!”邻居老太太又往顾野手里塞了几个果子,殷勤道,“顾医生一个人孤零零地住,难得有朋友来看他,有空来玩儿啊!”
顾野笑着答了一声“是”,走到他身旁望了望门锁,又朝他促狭地眨眨眼,顾魏只得谢了邻居,在那慈祥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打开门,让顾野进去。
顾魏的家和他的人一样一尘不染,地板光可鉴人,默不作声地拿了双崭新的拖鞋给他,便自己往里间去了,顾野的目光往鞋柜里清一色的男鞋上过了一遍,情不自禁弯了弯嘴角。
顾魏再出来时,换了薄毛衣和家常的长裤,眼镜被摘掉了,或许是因为近视,看他的眼神没有平日那么锐利冰凉,整个人亲近不少,他脚上穿了同式样的拖鞋,仿佛和他有了某种隐密的关联,顾野心情更加愉悦,自在地往他那柔软的小沙发上一躺。
沙发一侧有个小书架,另一边是唱片机,从这个角度看出去,可以看到爬到窗前的常青藤,细碎的夕阳和橘色的霞光从绿叶间漏了进来,落在厚厚的地毯上,轻松写意中,又有些触手可及的烟火气。
他拿了一本书在手里,书页柔软,当是顾魏常看的,书名翻译过来,是《月亮与六便士》,他的英文不怎么灵光,但顾魏用钢笔勾出来的那句话倒还能看懂: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二少有何贵干?”
顾野抬起头,看着顾魏被霞光映得琉璃一般的眸子,咀嚼着刚刚那个句子,忽而软软地一笑:“顾医生,我饿了!”
这句话的口气颇为熟悉,顾魏不可遏制地想起那碗红彤彤的小面,还有月影之下那个意外的吻,他迟疑了一下,开了一盏灯,拨了一下唱针,在黑胶唱片沙哑低回的乐声中走到了厨房去。
香味飘出来的时候,顾野发现自己竟然窝在沙发里睡着了,他怔怔地望着窗外已黑下去的天空,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不是饿了吗?却还能睡得着?”顾魏的声音响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从里面听到了一丝笑意。
小厅内的灯光被调暗了,屋内很静,书房还亮着灯,顾魏当是听到动静走出来的,他动了动,身上的薄毯滑了下来,他握在手里摸了摸,极柔软的,带着一丝说不清说不明的香,应是顾魏常用的,他心里顿时像被猫儿轻轻挠了一把,蠢蠢欲动的痒。
他没有看错,这人看着冷静疏离,若他愿意待你好,便是再温柔熨帖不过的。
顾魏此人,必不会容忍有人在他干净可爱的小沙发上吃东西的,顾野被请到饭厅,坐下来喝碗洁白软糯的粥,配菜红红绿绿很是可口,分量不多,顾野只吃了七分饱,顾魏放下碗筷,掀起眼皮来看他:“夜间进食太多不易克化,难以入眠!”
顾野依言停下了动作,看着昏黄光线下的顾魏,大概是在自己的地盘,他放松又自在,面部轮廓都比平时柔和许多,顾野不愿打破这样的氛围,再不去拿言语撩拨他。他隐约感觉顾魏似乎并不讨厌他,只是不是他所求的那种感情罢了。
他也不是不愿和他做君子之交,可是有些事情,一旦捅破了窗户纸,便再也退不回“淡如水”的位置去了。
吃完了饭,顾野便帮着收了餐具,站在水池前哗啦啦地洗碗,顾魏站在门边看了几眼,这位军阀头子,多情的少爷,倒也不是想象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样子,便也不和他抢,摇头笑了笑,自去忙他的去了。
顾野洗了碗拖了地,又给自己和顾魏倒了杯水,端着去书房找他,这一切做来很自然不过,自然到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仿佛他一直便生活在这里似的。
顾魏在整理他的笔记,似乎是每日的心得体会,中英文混杂,如他在仁芳斋里看到的那本一样,人体脏器骨骼一气呵成,如在描摹什么精美的画册,这一切都是新鲜有趣的,顾野看得出了神。
顾魏发现他在发呆,将眼镜拿下来,温和道:“我早说过,我这人无趣的很!”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顾野笑道。
顾魏没说话,又低下头去书写,黑色的刘海敷在额上,遮住了他的神情,顾野有心去帮他拂一拂,又怕他翻脸赶自己出去。
顾魏今日竟然没和他拌嘴。
顾野终于发现,顾魏今日真的不太一样,有种疲惫的淡然,这种淡然让他懒得和他这个不速之客周旋,只把他当作房中一件摆设,比如那台唱片机,伊伊呀呀地发着声,他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听进去,兀自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心情不好?”顾野发现他在某页停留的时间有些长,忍不住凑过去看了一眼,上面写的最后一句是“抢救无效,死亡”。
“在医院那种地方待久了,哪有什么心情好不好?”顾魏合上笔记,往后靠了靠,“每天都有人获得新生,又有无数人死去!”
“我第一次开枪杀人的时候年纪很小,心里很害怕!“顾野摩拳着手里的杯子,“可是后来就不怕了!”
“习惯了,麻木了吗?”顾魏笑了一下。
“不!是命悬一刻,无暇去怕!你怕,死的就是自己!”顾野看着旁边那个人体骨骼的模型,那头骨上空洞的眼睛和他对望着,他却朝它笑了,“这世间风雨,你我穿行其间,有功夫抱怨老天或是期望有人替你撑伞,不如向前走不回头,总能有天晴的那一日!”
顾魏沉默片刻,吐出一口浊气,自嘲也似地笑了:“而我自顾不暇,却还想着做那个撑伞的人,却叫你笑话了!”
顾野望着他,那种怜惜的情绪又上来了,在他这样的上位者看来,顾魏有时简直有种天真傻气的孤勇,可是在他内心深处,又不免对这样不流于俗的人,有着复杂的钦佩。
“过来!”他轻轻地唤他。
顾魏不说话,也没有动,只用那种了然于心的目光看着他,顾野叹了一口气,自己站起来走了过去。
“你都不会拒绝的吗?”
“顾野!”
“嗯!”声音沉沉如经久不散的古琴,“你迟早会发现,我有多么的听话!”
“我们……一定要这样吗?”顾魏轻轻问他。
“顾琅轩!午夜梦回,总在想你!我要怎样才能得到你?“顾野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处,“给你我的真心么?你敢不敢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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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