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过年就三十了吧。你看你，三十岁了都没给我留下个孙子……我可能这辈子就没那福气吧。”一个老头儿用布满青筋的手接过李海云递来的烟，任他用手护着点亮，“不过你也是，好容易念出来，我没跟着风光几天，就找了个这掉价工作，村里那个疯婆子都看不上你。不像我们当年啊，当老师可滋润啦，政府还给的补贴……主要是出来有那么多人看得起，那时候县长的儿子还是我教的呢！”老头儿眯起眼，仿佛在烟雾中看到过去英姿飒爽的自己，于是学着大概是那位县长的语气，向空中敬了个礼，“李老师，我家儿子就承蒙你照顾了！”老头儿一下躺在藤椅上，念叨了一句：“毁了呀……”

李海云心里明白，他说的不是他的过去，而是自己。不是怕自己听见，而是自己听不听见根本无所谓。

老头儿自顾自哼起了一段戏曲儿，摇头晃脑。烟夹在手指间，烟灰积了很长一节，快掉了。

“是我不争气。”每年的例行满分回答。

“哼，我不管你争不争气，你该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每个月的‘赡养费’，不要忘了。”

“是，一定，爸。”李海云站在离他一米以外的地方，欠身。烟味已经熏得他快睁不开眼了。

故乡是一天一天地衰落下去了，故乡里的人也是。这里只剩了疯男人，疯女人，疯狗，种地的，玩钱的，以及永远也无法消散的牛粪味罢了。

每年回来，他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一样陌生——但屋子里的味道，噩梦的内容，总是提醒着他什么。

什么？我也曾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吗？亦或是，“自由”？

眼前是一群的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走过，回过神来却只有自己的潦倒的身影。

哦，对了，他们……只剩我了。

…………

咦？我回“家”了？

夏天，大约是五月。一个小男孩背对着自己蹲在地上啜泣。他上前，正要俯身安慰他，看到小男孩脚边是一只已经掉完毛快要死去的猫。猫那可怜又丑陋的形象刺痛了他，后退一步，却发现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人的背影。

突然，从他的视角中，一切画面都像积雨的泥潭一样被搅乱了。一根根红线把一切织起来，小男孩，猫，背影们;全都扭曲，割裂，融合，交织……

“啪嚓。”飞起的玻璃碎片里映着那个小男孩惊恐的脸。红色的和蓝色的，红色的和蓝色的，白色的，……黑色的。黑色！

他惊醒，坐起来喘着粗气，脊背两侧的汗浸透了背心。天还没亮，窗外已经有隐约的毕毕剥剥的鞭炮声和狗吠了。炕上躺着的父亲抱着半导体，不知是否在睡。他打开积灰的窗户，浓浓的硝烟味。于是他开始穿衣服，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尽管离火车出发还有三个多小时。

“不去看看你妈？”床上的父亲突然开口。

李海云的动作只是顿了一下，头也不抬，“看过了。”

说完，他收拾好东西，向离开这个陌生家乡的地方走去。他身后，仍是稀稀落落的鞭炮声和星星点点的火光。黄色的浓烟升腾起来掩埋了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