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上海舞厅门口停了一辆黑色轿车,未及停稳,已有人上前去迎。那人军装军帽,一脸冷峻,在门口等了半晌,见车一到,立刻笑逐言开。这一笑竟露出一团孩子气。他快步上前开了车门,从里头迎出一人来。
那人撩袍迈腿,穿的却是长衫。绸面暗纹,柔顺无皱。踩一双平底布鞋,着一条同色素黑水裤,顶一头浓密黑发,宽额高际,一张圆脸上架了副墨镜,手中一把湘妃竹扇,遮了个懒散哈欠。那军官赶忙将臂弯搭着的毛领斗篷披在他身上,礼敬喊道:周长官……”
“啪!”那军官当胸挨了一扇。
“叫先生。”
周先生从眼镜上方瞅了他一眼,二人相视,竟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周先生含着梨涡,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努力拿出一副严肃正经的做派,清清嗓子压着嘴角问:“是这儿吗?”
“是,先生。”军官暗自忍笑,却见周先生停在门口,玩味一张巨幅人像。一个柳眉挑眼的女人,头上卷着时兴大波浪,戴一只艳红色大蝴蝶发卡,朱唇雪面,娇艳勾人,旁侧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字:娇娇。周先生皱眉,心道这女人这样好看,竟取了个如此俗不可耐的名字。他摘下墨镜一路下看,至人像底端,忽眯起双眼,笑得饶有兴致,隔空点了点女人脖颈处只照了一半的突起,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八颗牙:“有点意思。”
军官垂首:“先生,杨先生该等急了。”
置若罔闻,周先生全然没有着急赴约的意思,对着那副人像舔着后槽牙,仔仔细细端详起来。那眉毛越皱越紧,似是疑惑不解,把玩着扇子开开合合,隐约觉得这人美得有些不妥,彷佛在哪儿见过似的。直到军官喊了第二声,他才醒过神儿来,两手一背,耸肩哼笑。他摇头晃脑开了扇,从重新带好的墨镜后头又偷了那女人一眼,一股子痞像,拔腿晃进了舞厅。
灯红柳绿,纸醉金迷,舞池里尽是西装、长裙打扮的公子和小姐,台侧乐队伴奏,正中站着唱台小姐,双手交错,玩弄一根雪白绒毛。未等曲罢,有公子便下了舞池,搂了小姐往厅侧楼梯走去。那小姐谎称跳酸了脚,扭扭捏捏赖在他身上,公子眼睛一亮,打横抱起上了二楼,没成想不但抱不动那小姐,还将她一头撞上墙。周先生咧嘴嘲笑,毫不掩饰,左右观望的当儿,便看到一楼最角落的雅座有个人正冲自己招手。
周先生正要过去,突听舞厅里爆出一阵山呼海啸,掌声轰鸣,气势之激烈,震得周先生一个踉跄,眼前一花,差点儿磕在地上。军官眼疾手快,连忙一把扶住,二人低着头,走得小心翼翼,推蹭再三,方才能从人群中挤出条路来。好不容易跨了半个舞厅走到雅座,又是一声排山倒海的呐喊,吓得周先生豁然开扇,半跳着挡在面前。忽有一人伸手将他拉过去,提高嗓门喊:“兄弟,这边儿。”
周先生不得不凑近了才能听到对方说着什么,抬眼瞧到舞台上刚换了一人,一边跟着过去,一边抬高了调门儿:“郎仔,你这找一什么地儿?比那炮轰的还吓人。”
拉了周先生落座,郎仔往他肩上捶了一拳:“上海滩最大的舞厅,当下最流行的娱乐方式。别看这儿鱼目混杂,打听什么消息什么买卖,甭管黑道白道,只有这地儿才摸得清。”他倒了小半杯白兰地,推到周先生面前,“尝尝。”
周先生端杯,一股子酒精味直冲脑门儿,光是舌尖一舔,便被呛得一个激灵呕出了舌头,呸呸两声,登时吐了:
“什么破玩意儿!”
他跳脚,跟个被骗吃了柠檬的孩子似的,五官紧皱,嘴巴大张。这味道辣得他抄起扇子当当直敲,指着郎仔冲上去便要开打。郎仔拍着大腿仰天大笑,佯装躲开,每每让那扇子扑了空。这般嬉闹间,方才看出,周先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小青年,身上这身素黑大褂,以及进门前那副正经严肃脸,根本就是个外在假面,现下这团俏皮、闹腾、噙着梨涡、缩着脖子的,才是真真正正没有修饰的小先生。
“你刚从前头回来,得慢慢熟悉,何况还要来管事。”郎仔端起他的那杯也呷了口,手捏了杯身垂在沙发扶手上,晃着酒旋儿,“趁这两日任命没下,兄弟我带你好好逛逛?”
周先生撂杯,摆手开扇:“嗐,倒也不必。该交接的事儿一件不落,该看的文件一个不少。新置的家具还没搬来,已经有人登门拜访。还好有朱先生顶着,不然我躲都来不及。”周先生顺手拿杯,想了想又放下了,“倒是托你那件事,有眉目了吗?”
郎仔往后一靠:“兄弟好歹在码头混了个把年头,这点子小事儿还难不倒我。瞧瞧,那唱歌的是谁?”
周先生往台上看去,正唱着《夜来香》的是那刚换上来的小姐:一头时兴大波浪,配一只艳红蝴蝶结,黑衣短裙掐着腰身儿,舞一把配套绒扇,花枝乱颤的,冲着台下扭得起劲儿,不消听那嗓音,就已经撩拨的人欲火怒烧。周先生摇扇:“呦,这不是那挂在外头的娇娇嘛!”
郎仔抿笑:“你再细瞧。”
柳叶细眉底下勾了一双桃花眼,从那半遮面的绒扇后头偷偷望出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点子风韵俏劲儿直勾了人的魂儿去。瞧她身量纤纤,杨柳细腰,大有飞燕合德“着体便酥,柔弱无骨”的姿态。周先生嘲笑,这舞厅果真是个风流艳所,却听那调音儿的收尾处暗暗藏了声甩腔,竟与这媚俗曲调贴合成天作,咿咿呀呀更显娇媚。周先生的笑容隐去了,直至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进门前看到的那副人像会生出面熟之感!那身段儿,一转身一留眼,再回头,是唱了多少年梨园改不掉的习惯。待他再一细看,这人身高足有一米八,喉间有一突结,双耳只单左边一侧戴了只亮闪闪的耳钉。她转过身来,绒扇一撤,一双星眸从左到右往台下一扫,恰停在自己脸上,睫毛翻动,立时飞出去一般。周先生怒敲一扇,直喊着就要扑过去:
“孟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