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你家的小先生呢?”
沈三修长白指丝条慢理地翻剥橘皮,清苦香入鼻,倒舒坦了几分。
“干嘛?”
陆久狐疑地看他一眼,唇角却微微蹙翘,显然被“你家的”三个字取悦到了。
“你那什么眼神?”沈仰年一嫌恶皱眉,“我对唱戏的可没兴趣,经不住我折腾。”
“呸,谁稀罕你折腾,”陆久刚挽了个白眼,结果翻到一半飘到另一个人身上了。
“啊……来了……”陆久扬了笑,机灵的眼睛钉在了一处,沈三疑心听见尾巴疯狂摆动的动静。
这不活脱脱一条小狗,还眼巴巴的。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温客行有副好嗓子,好面皮。眉宇点妆带粉却不过分阴柔挫了锐气,一颦一笑自然浑成,竟隐显几分不像戏人有的豁达浩然。
他走过一路长席酒设,许是真用心了,竟没向别处个眼巴巴的人投个眼神。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舞女在这琵琶和词里绸缎飞天,妙曼的腰肢在遮不住物的薄纱下若隐勾勒。
皇上笑颜相悦,与太子还细细说着话。
“嗡――”
琵琶弦刹然一铮,乐声竟愈发清脆了起来。舞女换了队形,散开了来,脚尖铃铛都能勾到人眼前,直叫满足宾客眼不能移。
顾世辰没由来觉得有些心闷,放下了酒杯。忽然察觉自己这般年纪,许然不可尽兴胡喝了。
他轻吁一气……
目光还未四观――
变故突生――
上刻还舞姿缭绕的玲珑女子竟从腿上拔出一物,银光反冽刺的人心寒,唱戏的角被她猛然从面前推向一旁摔坐在地,这女子竟是身法了得,虚弥间就越上了阶台,寒刃直指皇帝。
满庭哗然乱声――
“护驾!!”
太子怒呵,立马挡在父皇面前正欲抽剑来抵,才想起宴会之上怎会佩剑。他生死间一怔居然生生用手卡住了刀刃,刃陷进骨肉,血从指间直泄。
那女子利落地弃了太子手握的刀,反手又显现指尖薄刃直掷――
“呯――呯――”
两道声响,薄刃被挡了下来。
顾倾抽了禁卫的剑,稳逼在她脖口,斜斜的滑落一道血线下淌。
一双墨眸冷厉无边,暗沉沉的压在女人头上。
“谁给你的胆子。”
谁知道女人却又惧又笑,“果真如此……哈哈哈……”
“那又何妨呢?”女人狼狈自得,一头长发如瀑布倾泻,那双柔媚如秋波的眼里再满了溢出的疯癫狂色。
“无罪亦无胆,无悔亦无愧!狗皇帝有罪,我亦有胆!顾家的狗杂种,你们还敢认么?十五年前诛尽我百里全族,枉我至亲一腔热血渡了自己当了边沙鬼,竟不得魂归故里,落个叛名千古臭!日夜死谏忠言无人从,一句奸臣妄语人尽信!盖棺定论,罔顾人伦!你们都是些什么狗屁?!”
沈仰年捏住手中余下的一块还没扔出的碎银,他看着女子哭笑悲怒,清明的凤眸染了怜悯的霜色又刹间收进平淡里,散得干干净净。
“啊哈哈哈……”她笑得落了浊泪,妙龄之际却老态丛生,“我乃百里笙鸣孤女,百里一氏自始至终明明白白的活,也该堂堂正正的死!却得小人作践,狗皇帝是非不分!诬垢忠良!吾愿作凶煞恶鬼,替你们求一求下面的阎王爷吧!求得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什么盛世当道,清正廉洁,呸!都是些狗眼瞎,都是窝囊废……你们平日不是最会兴风作浪么?哈哈哈……可到头来了……到头来――”
她终似呜咽一声,眼角惊生一道苦纹,“为什么……为什么不查下去呢?”
百里悠箫闭了眼,丹唇愈发艳靡欲红。
“此后再无百里氏。吾等心凉……望来世再不入……官谋帝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上琼佳肴,白喂刍狗……”
她嘲,她讽,怨死了,恨死了――
怨,死了。恨,也死了。
都死啦――
苍惶一笑,宛如海棠花灭,她只是又恨又累又无止休地为活而活了十六年。
她咽了舌下毒物。
苦啊,太苦了,她想,她痴心妄想再吃一颗阿娘做的桂花糖,也很想再被阿爹颤上肩膀。
终究骤然惊醒,可望不可及。
怕……怕什么呢?爹娘等着我,爹娘等着悠儿十年啦。
悠儿早该来找你们了。
只是可怜,我……
罢罢罢,她一向蠢的很,怎么好为人算计?
人各有命。
这命,已崩。
恍若听见耳边人语嚷嚷,叮当铃响,繁花尽头有人而立,像在笑又像在叹。
老天爷……作弄,作弄啊……
唇中的血迹露出,顾倾猛将手指掐入她口,额角青筋暴起,汹涌的晦色碾得满厅寂静,只余女人渐渐终止的呜哽呼吸。
半晌,四皇子冷冷地抽出手。
他低敛眼眸,些许碎发半掩额,沉默如柱地屹立着。顾倾看那女子被禁卫拖出宴厅,歪歪斜斜,只落下看不真切的零星血点。
死了么。
沈仰年望见泄露的天光无色,看不清远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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