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民国王府,从庭院眺望出去,黑压压的天际线有了一线青黄色的光,红色雕花屋檐斗拱,绿色的琉璃瓦上停了几只家雀,在叽叽喳喳的叫。
因为是拍隆冬戏,夜里剧组又紧急搞了场人工雪,美倒是真美,就是屋里屋外刺骨的冻人。
女主角为了上镜好看,旗袍只絮薄薄一层棉,导演只要喊停,助理就赶紧大衣热水地往上招呼。
萧白薇裹两件外套,身上贴满了暖宝宝,看着都替她冷。
这部戏经费有限,听说大半投在了剧本和演员上,又是年前开拍,进度紧张,大家经常日夜不停地赶工。
男主档期卡得不好,前两天才进组,神采奕奕的白面小生,往普通人堆里一站,着实养眼。公司跟萧白薇一同来的几个小助作,没见过大场面,背地里兴奋地议论个没完。他今天穿剧里的粗布衣衫,脸上有妆,明显没休息好,眼角布满血丝,拍摄间隙坐在专设的休息椅上吸烟。吞云吐雾间,那张过分苍白的脸,萧白薇反复端详,一点不觉得好看。
以前念书时光,她认为游一航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在球场肆意挥汗,场边总有女生为他心动尖叫。上次见面,他五官变化不大,照旧四称,可在萧白薇看来,已不再是绝世容颜。
只因周书韫实在太过完美,剑眉斜飞英挺,钟灵毓秀的眼睛不含任何杂质,清澈而深不见底,眉尾眼角一粒红色小痣,宛如凝脂白玉沁进的一滴鲜血,削薄轻抿的唇,笑容邪魅却似乎极少发自心底,分明冷傲孤清又盛气逼人,可每每低下眼睑点烟,明灭跳跃的火光间未见傲视天地的强势,只余厌倦人世的萧索。
自初见至纠缠,萧白薇承认,那人的轮廓再难相忘。
假如不是这般相遇,假如他不是那样一个狠厉决绝、无视情爱的人,故事的剧情会不会改写?
萧白薇不敢想,生活非剧本,可随个人意愿改变人设。周书韫始终属于另一世界,她渴望挣脱的,或许从不是周书韫这个人,而是他强加给她的贴牌、和永远得不到圆满的结局。
中午开饭,萧白薇搅着饭盒里冷透的饭菜,犹豫要不要透心凉。
外面的剧组隐隐骚动,有男人喊叫的声音,“喂,编剧们辛苦啦,出来加餐。”
萧白薇一行人来的这段日子,可说是剧组最可有可无的人,每天工作就是在阴暗的房间里赶剧本。导演说哪里加戏,就赶鸭子上架一样地闷头写,哪里要减,和主编商量完再硬着头皮改,过得暗无天日。莫说加餐,盒饭都最后才送到她们这屋,冷饭冷菜是常态,今天是唱哪出新鲜戏。
她跟在同行伙伴的最后出屋。
院里搭了棚子,地上白皑皑的覆着雪,女主角难得凑在众人中神采飞扬地讲话。
萧白薇一眼看见了蹲在人群中那富贵雍容的身影。周书韫穿藏蓝色缎面羊绒大衣,灰色西服套装,皮鞋亮得能反出他的脸。在一群连续熬夜干活儿疲惫不堪的面孔里,骤然见到这张高视睨步的脸,萧白薇心跳都漏了一拍。
剧务组长优先扬起手,“萧小姐,感谢贵公司福利,大家都跟着享福呢。”
萧白薇看看片场堆如小山的吃食,出自京城某高级餐厅的外卖料理,昂贵,味道算不负售价。大家脸上不约而同地挂着笑容,在大快朵颐,对吃惯餐盒的人们来说,周书韫的行为无异雪中送炭。
萧白薇看得目瞪口呆,平时大念特念最厌恶快餐、最烦凌乱的那个人,此刻嘴里叼着汉堡,蹲在狼藉中吃得可香了。
周书韫仰头冲她笑。北京郊外的冬,天空蓝得透明,明晃晃的太阳悬在头顶,他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背着,微微眯起了眼睛。
萧白薇看得有些失神,周书韫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笑容像刚得到糖果的孩子。
蒙在鼓里的同事拽着她胳膊,“姐,什么情况?”
之所以在工作室做个不知名的作者,林林总总的成分很多。首先,萧白薇热爱文学创作,其次学历也摆在那儿,再有,她不希望周边人得知她小三的身份,纵然只是用来掩人耳目。
签约的前一周,周书韫在闸北区的老旧破弄堂找到她。开门见山,条件极具吸引力。简单言,她卖身,他替她还债。话讲得通透彻底,他对她的身子没兴趣,可真金白银不能拿着打水漂,里里外外得像码子事,哪怕对至亲至近,不可兜底交实,合同的终期,要他说了才算。
他请她掰开揉碎地考虑完全再回复。
萧白薇走投无路,很快定下来,只一个请求,别管那天多么遥不可期,不要令她终其一生寂寞。
周书韫应下了。
萧白薇三步并两步地上前,把周书韫从人群中心拖至僻静的角落。
“喂!周书韫,你疯了是不是?风言风语逼死人!”
搁往常的脾气,这句话周书韫一准火了,但他没事人样地傻笑,“怕什么?!我说我是你们公司打杂的,专程过来探班。放心,有吃有喝,没人在意。诶,我说,那就是你说的流量女明星?你说说看,从脑门子到下巴颏她哪没动过?什么眼光呀?!”
萧白薇觉得这般行径确实太急张拘诸,调整了语气说,“来就来,你那神仙胃,跟着起什么哄?让龚睿知道,准得追着我算账。”
周书韫赖皮起来一脸地没正形,“呦呵,假戏真做了?还怪心疼我。我送东西,我不吃,让人家吃,合适吗?用我们北京话说,不局气。再不济,我车里有药。”
此般的周书韫,让萧白薇体味到从未有过的亲近,犹如多年相依相偎的知己恋人,不含涓滴虚伪。三年间,周先生神出鬼没,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时代锦苑不晓得施了何种魔力,被他当作休憩的好地方,短眠或整日整夜的睡,俩人的对话聊胜于无。
萧白薇暗暗地心生欢喜,嘴不服软,“您闲,您乐意怎么就怎么,我活没干完呢,不陪您耍。”
周书韫抓抓腮帮子,无所谓的样子,“您忙。我他妈是闲,你甭管。”
剧组的饭,萧白薇没吃,一猛子扎进屋里,脑子里这呀那呀的,只字写不出。
下午两点,晴朗的天空开始起风,挤过窗缝呜呜作响。
萧白薇心猿意马地合上笔记本电脑,溜溜达达地顺着走廊寻么。
拍摄间门口,女主角戏服外搭了件名贵外套,手搭在周书韫肩膀上有说有笑。
萧白薇腹诽:多余,白白操心他,身骄肉贵,到哪还能受屈了不成。
周书韫余光瞥见她,向后探着身子问,“写完啦?”
萧白薇站着没说话。
周书韫分毫不在意片场来来往往的目光,绕过女主走了过去。
大冷的天,萧白薇看到他鬓角的黑色发梢有些湿润,“您忍,您能耐着呢,有本事跟我忍到半夜剧组收工。”
周书韫不恼,“疼,懒得动,这不聊天分神么,你帮我拿一趟吧。”
萧白薇接过他递来的车钥匙,留心看了眼,一匹骏马的车标,“换车子啦?哪一辆,我不认识。”
周书韫这会是真疼,嘬着牙花子说,“前面不远,树底下,尾号30,你不会按下寻车键么?”
萧白薇呆板地点点头,转身拔腿跑,地上滑,她脚底不稳,晃悠了一下。
周书韫心都提起来,跟着嚷道,“跑个什么劲!慢点走!“
萧白薇不理,挥挥手,身体摇摆着越跑越远。
她围了两件大衣,还是瘦瘦小小的,逐渐在周书韫眼中变成一个圆点。他倒吸一口冷气,胸腔在慢慢抽动。怕你远去,怕你离我而去,更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走吧,吹散苍茫茫烟波,去你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