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过大栅栏,撑起大红灯笼,这偌大的北京城瞬间就被这节日的气氛点燃,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最数热闹的还是卖脸谱的那家小店。他家独门的手艺,偏偏薪火单传,一代只有一个传人。而这传人被拥挤在人群里,却仍然有条不紊的执着手中的笔杆,不疾不徐的,一笔一划的描绘着手中的脸谱。那空落落的一张面具到了他的手下,就像生了花似的,一点点地铺展开来,从轻扫底色,到重墨晕染,一气呵成的娴熟让周遭喧哗的百姓都驻足观看,为之叹服。这代的传人名叫耿原,是老实本分的人,为人和善,即使是过节也从不不抬高价钱,接的活多了即使是昼夜不停地干,也绝对不会应付了事。
这年的春节,北京下了好几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耿原和他的小学徒两个人挤在一间狭小拥挤却很温暖的小屋里,阳光透过窗户上贴着的红窗花射进来,两人浸在一片朦胧的红色之中,认真的勾勒着手中的脸谱,因为他们知道,脸谱是人们对下一年到来的美好寄托,所以他们得画好.用耿原的话说就是“要想画好一张脸谱,就得一气呵成,咱得对得起咱这们手艺,和大家伙对新年的盼望”。这时屋里红色的气氛突然被一道突兀的光给扰乱,一个小孩把门推开一道缝,鬼鬼祟祟地往里张望,怯怯的看着面前这两个静止的人。鼓足勇气说“我要一个脸谱。”小学徒先开了口,‘上那挑挑样子吧,今儿活多,最快也得是明天早晨能画好。’那小孩径直走到耿原面前指着他手里画了一半的脸谱说‘这是啥子,我想画这个。小学徒鬼鬼的一笑说’你小子很有眼光嘛,这种层次的脸谱,只有我师傅能画,工序极其复杂,候着吧,一张脸谱怎么说也得三个时辰了。’小孩安静下来,痴痴地盯着耿原手里的脸谱,耿原不慌不忙的涂抹着,这里用小毫蘸上朱砂红轻轻地勾出一丝尾翼,这眉间要涂一层鹅黄,再用白色挑几个回旋的弯。一个站着两个坐着,都静止着,仿佛时间凝固了一样,不声不响沉浸在颜色杂糅的世界。耿原一只手撑在脸谱里,另一只手小心地扶着,缓缓的说’这是祖传的技术了,学了好几年才学会,也是愚钝了些,我祖上都管它叫霸王海棠。说是以项羽为原型的一个脸谱,而海棠是因为之前用海棠花瓣做颜料,所以他们两个组合起来就有了这个名字,好听。’那脸谱拿远了看,以红色为底色,黑色为辅色,相互辉映,在炽热的神情之下仍然锁不住眉间的豪气,犹如看见了巨鹿之战中的项羽 ,无人能敌的项羽,栩栩如生,气吞山河。拿进近了看,看透所勾勒的每一个花纹,仔细揣摩每一种颜色的交错,每一笔都拥有其中的深意,仿佛看见别姬时眼角未干的泪,也理解他四面楚歌的惆怅,铁血柔情,儿女情长。耿原笔下的项羽被赋予了生命,灵魂寄托在这幅名叫霸王海棠的脸谱之上。
小孩看傻了,忘记黄昏的来临,急匆匆地告别了耿原师徒二人,一路蹦蹦跳跳的往家赶,生怕迟到挨骂。在临走前,耿原还细心地给他写了张便条,写的是’耿原欠霸王海棠脸谱一副,随时索要,永久有效。”可惜的是,这小孩那天以后再没来过脸谱小店,而耿原画好的霸王海棠也因为一直没人来取,落满尘埃。,日子过多久了,那专门留给小孩的霸王海棠也稀里糊涂的卖给别人了,忘记了曾经留下的承诺,大家都辜负了彼此,所以都没有罪过。现在也不知那副独家的霸王海棠流落到硕大的江湖哪个地方,是否色泽依然鲜艳,是否依然悄悄渗透着项羽气吞山河的气概,这些都无从而知了。但还好,霸王海棠的灵魂还安然存放于耿原的手中。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春秋,时代在变,耿原和他的脸谱仿佛掉进了时间的夹缝里,没有跟上时代的脚步,被远远的抛下,他仍然守着那间小屋,还在卖脸谱,还是一样的手艺。他自己也有时嘟囔着“怎么没人买了那,奇怪。”
小伙计原来是背井离乡闯生活的北漂,却意外迷上了脸谱,瞒着家里,居然坐起手艺人这冷板凳。不料,谎言层层叠叠的掩盖了好几层真相,家人追到北京来,采用暴力的手法带走了这个年轻人。
小学徒走时,脸上纵横着的全是干涩的泪痕,悲伤的脸都变了形,是被他父亲拖走的,耿原也心里酸涩涩的,半天才憋出一句话“辜负你了啊,别恨师傅”听到这话,小学徒更难过了,在父亲坚实的臂膀之下,疯狂的扭动着,想要挣脱出来,但是反抗无效,被死死的按住,又像是押死刑犯一样给押上了小汽车,这场闹剧就在那小屋门前上演,从始至终那位父亲都没有直视过耿原,只是在放声大骂着自己儿子的没出息,当上这么一个破手艺人。常人听了,都知道是指桑骂槐。耿原闷着头,直愣愣的站在门前,看着汽车伴随着轰鸣声,开出崇文门……
没有生意做,还要养活自己,还要交房费,众多杂乱繁琐的事情涌上心头,耿原一时间被悲伤与无助淹没了,“咱放弃吧,回乡下买块田,后半辈子就对付对付过去了。”但是他转念一想,“我家这老手艺,到我这里断送了,以后就是死了都没脸见祖上啊,我要把这秘方都写成书,交到博物馆去。”
耿原从床上坐起,挪到床沿边,打开一个小柜子,拿出一个黑色的匣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了十多只毛笔,就是时间久了,毛都因为干燥而岔开了。又翻箱倒柜的把颜料搬出来,拍拍上面的灰,颜色陈旧,干裂成块。
颜料块掺点水,逐渐融化,耿原拿起笔慢慢的落下第一笔“家族独创---霸王海棠”不知怎的,突然就落下泪来,颗颗豆大的泪珠迸溅到米色宣纸上,把刚刚写好的墨迹又晕染开来。他又不得不重新开始,可每当写到“霸王海棠”这四个字时,就会情不自禁的流泪,在这反反复复的事情上消磨了太多的光阴。这卷书稿以凌乱的字迹和斑驳的墨色晕染作为最后的成果。
耿原为脸谱做好了最后安排,民族文化馆说好会保存这卷书稿,但是不准备展览,毕竟无论是外观还是历史价值都没有很高的观赏水平。耿原悲伤了一脸,却仍然笑着恳求希望可以展出,负责人自然是没有时间搭理这样的“闲散人等”用搪塞话揶揄了两句,就离开了。
耿原也只能作罢,双眼空洞无神的看着工作人员把书稿拿走,他只能远远的观望,他纠结也无助,不停的寻问自己“这算是有一个好归处了吧,毕竟我还要生活……”他一直忍住泪水不让他流出来,一路上都闷声不语,乘着火车回到老家,当他一脚踏上家乡的土地时,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声音洪亮,哭声凄惨。
这是一种宣泄吧,对无法守护霸王海棠的自责,对祖上手艺的辜负,对自己的失望和痛恨,对时代冷落了脸谱的无奈……
转眼十年过去了,耿原也再也没去过京城,自己想在乡下安度晚年,只是在他回乡的第四年就因醉酒不慎跌入河里,没有亲人来办理葬礼,邻居帮着简易埋葬在村后的山头了,他这一生也算是画上了遗憾的句号,总是不完美。
“后面的朋友跟住队伍,下面我们继续介绍老北京的民间艺术,现在看到的是已经失传的京剧脸谱,这是最后一代传人为我们留下的一卷书稿,我们可以清晰看到……”导游小姐带着麦克风大声到介绍着“霸王海棠”。突然有一个年轻人冲出队伍,这个人趴到小小的玻璃罩上“霸王海棠,是霸王海棠啊,怎么失传了”他焦急的神情逼问着年轻的导游。“我们目前展出的只有这卷书稿,至于霸王海棠脸谱的真实模样我们都是没有见过的,有不少专家致力于还原霸王海棠的真实样子,目前在研究中?”
“我见过,我还见过没完成的霸王海棠,当时他们还在画……不可能失传,你胡说吧”年轻人自顾自的嘟囔着,导游和其他的团友可没时间看他在这里表演,早就辗转到加一个展区了,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他的眼睛一分钟都没有离开过玻璃罩里的书稿,泪水噼里啪啦的落下来,他仿佛悲伤到极致,十分痛苦的捶自己的心脏处,周遭的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不敢上前。
年轻人从钱包里拿出叠的整齐的一张字条,泛黄的宣纸上分明写着“耿原欠霸王海棠一副,随时索要,永久有效。”
终究是辜负了彼此,所以谁都没有罪过。霸王海棠遗落在江湖深处,藏匿在年轻人的脑海里,霸王海棠终是褪去一身颜色,朱砂不红,丹青不浓,它古老的就仿佛被历史冲刷了几个千年,几近透明的颜色。也即将被岁月掩埋,成为一种传说。你看,霸王海棠落了幕,就像项羽脱下一身铁甲,背离戎马一生,项羽终过上田园的质朴生活,如此多么圆满。
霸王海棠名字起的还真是妙,它的结局和项羽一样都充满遗憾。唯独不同的是,霸王海棠被风沙掩埋,成为古老的传奇,项羽被反复锤炼,擦拭,成为历史永远的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