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现在该跟兄弟几个说说这铜城的厉害之处了罢。”一到住处,众人迅速将兵士打发了去,随即眼巴巴地看着羽籍。
羽籍按剑环视四周,又凝神听了半晌,终于确定四周皆无耳目,这才谨慎的开口:“兄弟们想必都对东厂之刑有所耳闻。”
闻言,众人脸色皆是一变。师弟羽毅惊讶道:“东厂之刑加于身,虽生,不如死。难道当年铜城被焚,与此相干?然虽东厂杀人如麻,终不至于草菅人命至如此地步。”
羽籍松了松按剑的手:“兄弟们听我言。东厂一直琢磨着弄出一种能让人自行招供的药,所以设了几处药厂,专门抓当地的囚犯试药。铜城即有一处药厂。”
听得如此秘辛,众人面面相觑,面上皆呈惶恐之色。另一师弟羽先强忍不适,继续问道:“那处药厂,由谁掌控?”
羽籍平静地用指节叩了叩桌面,淡淡道:“渭威的本家,渭家。”
众人此时已面如土色,冷汗直流,无人能言。羽籍扫视一周,缓缓道来:“当年渭家如日中天,羽家都比之矮了半截。后来渭家终于研制出了能令人招供的药,言理。据说此药让人服下之后,你问甚,他便答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渭家欣喜若狂,以为终可名扬千古。然而逆天道者,终为天诛。服药之人,三日之后,七窍流血,一命呜呼。接触过这些犯人的狱卒,亦相继而亡。事发突然,渭家为免受责罚,并未立即上报,只是尽力隐瞒。
“然而,纸包不住火,不久,渭府上下,因言理而死之人,不知凡几。而接触渭府之人的其他人,也很快出现了死亡。触言理者,弱则一日倒,强则七日亡。待朝廷收到密报,此毒早已在铜城泛滥成灾,不可遏制。
“圣上为验渭威是否忠诚,便让他去治毒。渭威二话不说便派三千死士去,将城烧毁。唯有如此,言理之毒才能尽数毁之。”
“那……那三千、三千死士呢?”羽毅结结巴巴地问。
“他们在执行任务时难免有人脱逃。他们与这些人一接触,自己也染上这种毒。所以,他们把所有逃亡者杀掉之后……
“……自己走进了铜城,将城门关上了。”羽籍眼中闪过淡淡的寒芒。
“我、我们……还要进去吗?”羽毅咬着牙,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
“要。”羽籍目光锐利地盯着众人,仿佛一头鹰隼,“此毒喜阴惧阳,当年烧过十天十夜之后,言理已消失殆尽,无性命之忧。只要躲过巡夜的小卒,潜入城中即可。
“诸位有谁打退堂鼓的,现与我说。”
两个师弟急表心意道:“自是听凭师兄吩咐。”
其他几个招募来的侍卫面面相觑了半晌,眸光闪烁不定,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似的朝羽籍点点头。
“听凭小主吩咐。”
羽籍站了起来,从鼻中冷哼了一声。
“休整两日,后夜出发。”
众人面色稍定,低低地应了一声:“唯。”旋即相继退出了羽籍的房间。
只有一人还怔怔地站在门首,看着羽籍,没有立即离去。
“华无易,不去休息?”一个将要离开的侍卫用手肘有意无意地撞了撞华无易,盯着华无易的眼神闪过一丝阴鸷。
华无易唇角翕动了一瞬,又看了一眼羽籍,神色黯了黯,却什么都没说,匆匆低下头,随那侍卫走了。
远至羽籍听不见的地方,侍卫眼中戾光一闪,揪着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妈的,装什么兄弟情深?别坏了我们的好事!你别忘了你妈还在我们手上。再有下次……”
华无易轻声喃喃:“不会有下次了……不会了。”
他空洞茫然的眼睛失神地望向那座在暮色中蛰伏着的沉默的城,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气力和勇气。
“籍儿……原谅我……原谅我。”
———
羽籍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浊气,未作他想。毕竟华无易的想法本就与常人不同,连他这个深交多年的挚友亦无法揣测他的言行心事。到现在,他也只知道华无易是华家的外门子弟,止有一个身体还算康健的老母,他的父亲是自己的父亲过世多年的故交。正因如此,华无易自小同他一起玩耍,羽觞也将之视为义子。华无易长他三岁,对他处处爱护,虽然武学天分不如他,但一有人挑事,总会沉默地站在他身前,把剑紧紧地捏在自己手里,不挪分毫。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背叛他?他轻笑一声,将诸念拋之脑后。
羽籍麻利地拆开行李,铺好了自己带的床褥,烧热了炕,吹灭了灯。
梦里,隐约听见一阵哀哀的埙声,忽远忽近,终不可闻。
———
“公子,吃早饭了。昨夜下了大雪,等下出门时多添些衣裳。”列风的声音陡然穿透单薄的门板,惊醒了酣睡中的羽籍。
羽籍迅速从床上弹起,哑声应了一句,那列风才满意地走了。羽籍将目光移向窗外。窗外白茫茫一片。
铜城下雪了。
———
“渭将军早。”羽籍看见渭威披着一件老旧而失去光泽的狐裘,也走过来与他们一起吃早饭。早饭是每个人五个白面膜,外加两碗羊杂碎。显然,这是从渭威的膳食中省出来招待这些个不速之客的。
羽籍突然注意到渭威腰侧别着一只埙,“昨夜是渭将军在吹埙吗?”
渭威淡淡一笑,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列风便抢先说道:“你不知道,将军可喜欢吹埙了。而且可宝贝这只埙了!每次下雪他都会吹这只损。之前有人送了他一只名贵的错金埙,他都不要。”
渭威看了列风一眼,垂眼中转瞬即逝的凶戾之气让列风自觉地闭上了嘴。
渭威笑意不减,道:“不过是友人相赠的埙罢了。”说罢便与众将士席地而坐,接过馍馍和羊杂碎,闷头吃起了早饭。
吃过早饭,羽籍正打算回去再温习一遍父亲给予的简图,渭威却叫住了他。
“羽公子,请随余至余处一叙。”
———
“渭将军是早知道我要进城寻剑了?”羽籍并不意外。
“然。”渭威抿了一口茶,“余识人处事三十余载,公子骗得过下卒,却骗不过余。”
“那么,渭将军是打算铁面无私,先除我而后快了?”羽籍按住青锋剑的剑柄,眼睛危险地半眯起来。
“不。余也曾徇私情。“渭威轻轻地将茶盏放下,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余曾捉住一名反贼,按律当斩,余念其为旧友,私放之,遂酿成大祸。明日,余落入敌伏,甚危。汝之祖父,羽渊,长余四岁,领千人助余冲破敌阵,虽见断三指,不惜。有助,余险胜之,斩反贼。
“是夜,羽渊将此埙送余,“渭威将埙从腰间取下,“谓余曰:‘我失三指,不可吹奏。今送将军,若有一日埋骨他乡,我也可寄魂埙中,助将军得胜。’这便是这埙的来历。”
一时间,羽籍竟微微失神。那是他未曾谋面的祖父,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的祖父。他曾多次问父亲祖父在何处,父亲也只是敷衍地提几句,说祖父在为皇上暗中办事,有家难回。他只知道,祖父武艺高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是渭威的左膀右臂,深得渭威器重。正因如此,羽籍才如此肆无忌惮地来铜城寻剑,不惧渭威知晓。渭威不会不给羽家这个面子。
羽籍按剑的手微微松了下来,问道:“我爷爷在何处?”
渭威看了一眼窗外,轻叹一声,沟壑纵横的眼角黯然下垂。
窗外,是皑皑白雪覆压之下的铜城。纷飞的碎玉掩去了铜城的残损,衬得它分外圣洁和威仪,如同渺远的传说,如同天路的尽头。
“在那里。”
羽籍圆睁了一双吊梢眼,身子微微颤抖:“我的爷爷……怎么可能在铜城?他……他不是跟着你去打仗了么?他……他不是在陛下身边么……”
“当年在铜城纵火的三千死士,汝以为,是谁领之?”渭威依旧看着窗外,神色黯淡。
“你……你……”羽籍咬牙切齿,说不出一句话。
“且慢,听余言。”渭威终于将目光收了回来,“二十年前,余宗之言理害人无数。彼时帝已有疑心,故令余解决此事。阁老道可领三千死士焚城,上令余领之。然羽渊坚持领兵,不惜以头抢地明志,上无奈允之。
“六日之后,火焚铜城,无一人逃脱,无一人退却,无一人生还。
“余明汝丧亲之痛,但羽渊并非汝亲祖父。羽渊从军后,引霍将军言:‘犯者未灭,何以家为!’并未娶妻生子。其兄惧羽渊后继无人,遂以汝父过继。汝丧亲之痛,可稍慰矣。”
指甲刺肉的锐痛迫使羽籍重新冷静了下来。半晌,羽籍如梦初醒似地问:“所以,渭将军是不允许我进去咯。”
渭威摇摇头。
“不。余念在与羽渊之情面,愿予汝一个机会。进城,可得剑,亦可丧命;不进城,不可得剑,亦不丧命。如若染了毒,汝须在城内自行了断。选择由汝。”
羽籍“蹭”地站了起来,目光如炬,沉声道:“我要去,无人能挡我。我一定能把焚道带出城,带回羽家,重振羽家!”言毕,扬长而去。
渭威看着羽籍远去,那锐不可当的身影何曾熟悉。当时那个人也说他定会平安归来。
到底,还是失了约。
万人烬飞空城洗,千卒魂散残埙催。夜难寐,一人罪。
千番过,一人罪。
可惜……天总不随人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