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当年北雁军那三千守城先锋是如何不明不白地消失的。
人们单单知道,那年铜城异变陡生,北雁军的将军渭威从军伍中挑选三千不畏生死的精锐,一把火烧了铜城。铜城的火燃了十天十夜,在夜里照亮了半边的天,城外之人无不震悚。
而那三千放火的精兵,也无缘无故的消失在铜城。
有人说,铜城有着渭威私人的兵器库,叫人发现了,所以要将整城人赶尽杀绝。有人说,铜城爆发了鼠疫,渭威为了一了百了,下了狠手焚城。突如其来的大火将流言烧得乱窜,真真假假却从未有人关心。
面对坊间泼的脏水,渭威并不在意,只是又派了三万精兵在城郊守着铜城,守着这个国家最大的秘密。
火是在第十一天熄灭的。一场倾盆大雨将冲天的火光硬生生地压了下去,黑暗黏稠的烟雾再也没有升起。大雨滂沱了五天五夜,将铜城冲刷得面目全非。铜城躺在一片泥泞郊败之中,宛如一具在水中泡得发胀的死尸。
铜城彻底沦为了一座死城。
后来,守城的兵士陆陆续续地往回调,最初的三万人不断减少。十年后,守城的兵士只剩下了一千五百人。
再后来,渭威因触怒圣上,被贬谪到铜城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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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威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全部家当只有身上的一副御赐陨铁锁子甲,一把孤霜剑,还有一只从不离身的埙。来到铜城的军营时,铜城的将领把仅剩的一千五百号人都集中起来,欢迎渭威。
这一千五百号人有些兴奋,毕竟要见的是北雁军最年轻的将军。
渭威。
他们很清楚,渭威的人生本就是一部上好的英雄传奇。北擒蒙族,南定蛮夷,东平蕃乱,西进拓疆。他是所有热血男儿的榜样,是所有将士的标杆。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常常说着说着渭威就慷慨激昂,仿佛亲眼目睹过他在战场上的英姿一般。
居功志伟,位极人臣。
皇上封无可封,就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打发了他。
当渭威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惊讶地发觉,他们的英雄也老了。他们的印象中,渭威应该是一个英勇无匹、声如洪钟、燕颌虎眼的年轻人,使得一手好剑法,在最后的冲锋时总是身先士卒,虽有万将而莫挡之。
但其实不是。渭威三十四岁当上大将军,奋战沙场十四载,如今也有四十八岁了。他经历的战斗大大小小百余场,身上受的刀伤剑伤更是不计其数。多年的军旅生活让他落下暗疾,让他看起来还要老上几岁。他努力地直了直背,却悲哀的发现再也做不到了。他试了几次,最后不得不放弃了挣扎。他突然如鲠在喉,原本准备的腹稿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佝偻着,无力的望着台下沉默的兵士,不知如何圆场。
他们的英雄,真真切切的老了。
最后,渭威出人意料地拿出了那只从不离身的埙,吹了起来。凄迷的埙声在荒凉的天地间不住盘旋,仿佛一个五衰的天人无法离开原地,只能在附近无力地打转。时光兜兜转转了好些年,最终都在那渺远的埙声中寂寥地沉积。
将士们都记起来了,哪次他们出征打了胜仗,埙声总会像这样清响一夜。若有若无,时隐时现,在将士们的心头飘荡。
曲毕,渭威静静地向台下的兵士们点点头,道:“余名渭威,为带尔等守城之人。”说完,那个曾经在战场上像神一样英勇无畏的男人匆匆地下了台,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从此,每每漫天雪花飘落的夜里,都会有孤寂的埙声在天地哀鸣。
一曲,又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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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籍儿,此番前去铜城,你可知为何?”羽觞面目阴沉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年轻人。年轻人低垂着头,半张脸都埋在阴影中,让人看不真切。
“小儿不知。但铜城凶险,当年三千精兵尸骨无存即是一证。父亲万不可冒险前去。”羽籍虽是眉眼低垂,却带着透骨的倔强。
“先听我说。”羽觞摆了摆手,眼中的阴霾突然散去,“如今,你的羽门剑法已练至第十七式,是羽家年轻一代中天赋最高者。是时候赐你一把称手的剑了。你的青锋剑虽然锋利,却太脆弱易折。羽门剑法前九式讲究灵逸,后九式讲究稳重。你的剑不适合。而铜城,有适合你的剑。”
闻言,羽籍惊异地抬起头:“父亲,是何剑?”
羽觞沉默了半晌,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两个字。
“焚道。”
羽籍浑身一震,眼中迸射出不敢置信的光亮:“就是那把……羽家的镇门之剑?”
羽觞沉重地点点头,说道:“羽家本家在铜城,我当时是要进京考武举,才带着你母亲离开了铜城。跟着我的还有几家近亲。不料,你才刚出生没几天,铜城就被一场火烧没了。羽家现在只剩下了我们这几家。若我能将焚道取回,你拥有焚道就名正言顺了。况且,羽家衰微,若将焚道寻回,天下羽姓之人皆以我家为本家,群而聚之,羽家说不定能再度兴旺……”
“父亲,”羽籍突然出声,“这一去,怕是九死一生。”
羽觞笑了起来:“所以才要我去。族弟们剑术不精,不能胜任此事。”
羽籍直直地盯着父亲,目光如炬:“父亲,孩儿如何?”
“你去?”羽觞不可思议地看着羽籍,“你的剑术勉强还成,但你不知焚道所藏之地,如何找得?”
“父亲可以给孩儿一幅简图,孩儿自会寻找。”羽籍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一一举出不容反驳的理由,“子可无剑,不可无父;臣可无器,不可无君。父代子劳,是为不孝;君代臣劳,是为不节。若孩儿与此剑有缘,自会寻得;若孩儿无命得宝,死不足惜。愿父亲能恩准孩儿的任性之举。”
羽觞没有说话,只是焦躁的在房内来回踱步。羽籍依旧长跪不起。
一刻钟后,羽觞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罢了,你去吧。叫上华无易,记得招募几个侍卫。地图明日给你。”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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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日岑寂的门外倏然多了几分喧嚣与躁动,仿佛预示着某种被打破了静谧过去的隐约着的不安。渭威微垂眼帘,侧耳倾听,手上动作丝毫不顿。
有人不徐不疾地行至此处,步伐带着行伍的铿锵。
“报!渭将军,营外有一支小商队请求在军营留宿几日。”一名小卒行至渭威房内,稳稳地跪下禀报。渭威正在挥毫写着当日的军务日志,头也不抬。
“又是商队?”渭威冷笑一声,“莫不是来同城寻宝者也。那支商队多少人?”
“一共十一人。其中四个是载粮的,其余七个是会些拳脚功夫的。为首的是个高个的少年,叫羽籍,武功似乎更厉害。他们说是半路上遭了匪,几十个兄弟都折了。小的看他们一身狼狈,也不像是诓人的……”
“废物!若是遭匪,载粮的人如何得生?如此明目张胆,分明就是觊觎铜城之人!”渭威怒极反笑,把手中的狼毫往地下重重一掷,大步卖出房门,“羽籍么……余倒要看看,此人有何能耐!”
———
渭威风风火火地赶到羽籍一行人休憩之处,想看看这个叫羽籍的毛头小子到底有几斤几两。甫一入门,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灰头土面之人坐在兵士们准备的木椅上,喝借兵士们的热水冲调的茶水。其中一人虽发结已散,倾泻下的青丝遮了半边脸,但仍能看出其面容果毅,气宇不凡。
看见渭威闯进门来,众人皆是一惊,旋即随着羽籍迅速站起,遥遥向渭威拱手道:“恭迎渭将军。”
渭威摆摆手,道:“诸位不必多礼。诸位是想来暂宿几日吗?”
其他人俱是望着羽籍,等他发话。羽籍再拜道:“回大人,鄙人是运送岩山茶叶的小商队头目,本不应多加叨扰。不巧遇上悍匪抢劫,鄙人与几位同行侥幸脱身,望大人宽恕些,饶鄙人与兄弟们留宿几日则个,好整顿商队。”
渭威上下打量了羽籍一番,眼神微微一凝,面色突然和缓,沉声问道:“诸君要留几日?”
“三日。”羽籍敛眸道。
“列风。”
“末将在。”那个跟在渭威身后一路小跑,此刻还气息甫定的小卒急急应道。
“派人收拾几间屋子,让他们住下罢。”渭威淡淡地吩咐道,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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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朔风中默驻的铜城静谧而寥廓,虽已荒废破败多年,仍以无际滔天的威势沉重地压迫着城下孤立无援的营寨,令人倍感沉闷窒息。营寨渐次点起昏黄的灯火,低低地照亮一小块将士们的安身之处。
“将军为何不遵旧例,让他们住下了?”列风站在渭威身后,忧心忡忡地问着埋首沉思的渭威。
房内只点了两盏豆灯,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暗沉的四壁上,宛如迅速滋长的阴影。
“不必多言,余心中自有定夺。”
“那,现下如何处置?”
“每日安排一百人夜巡,静观其变。若有异变,不可轻举妄动,及时向余报告。”
“唯大人是命。”列风恭敬地应了一声,赶忙退下安排相关事宜。
渭威暗中捏紧了左拳,任手心泛起细密的疼痛,眼中满是哀痛之色。
羽渊……念在汝与余出生入死的情面上,余先留汝孙一命。若汝孙执意入城,那……原谅渭某不能佑汝子孙平安了。
他摩挲着手中那只已然陈旧但仍被擦得光亮的损,眼中晦暗不明。损的吹奏口旁,刻着极小的一个字。
渊。
作者新手试水中,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出来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