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适终于出现了一丝恸色，他叹道，“父皇何必呢，弟弟不过是回京疗养而已。”
“疗养而已。”海东来低低重复一遍，他突然抬眼看向远处逐渐明亮的皇城，若有所思，“卸甲还印，只是疗养而已。”
“他不会真的要我性命。”李适拍拍他，另一只手则揪住了软枕一角，轻声叹道，“到底是骨血相连的兄弟。”
“陛下说的是。”海东来盯着他不安的手指。
李适的手自然不似娇生惯养的大唐皇室成员，反而因常年行军挥枪布满老茧，还有那三根断指处抹不去触目惊心的疤痕。
他别过眼去看床外开阔的风景，风柔云缓，“弟弟曾承诺，一保朕平安无虞，二保朕江山稳坐。”
“呵。”李适笑弯了眼睛，那张面容突然变得年轻起来，像极了海东来的唇角和眼尾轻颤，然后他咳嗽道，“我弟弟当时不过十七，就敢夸下这样大的海口了？”
海东来见他神色好转，才笑叹道，“陛下想念故人，人之常情。”
李适依旧在笑，“故人？当初弟弟得了豆疫，朕都没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他要是还活着，该多好！”李适提及此事便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不提了，韦贵妃的死，究竟是谁干！？”
海东来看向他，肯定道，“多半是刘辟干的，左不过是剑南道的那些事情，与长安无关，但是还有另一样事物很奇怪。”
海东来这么说，是想徶清此事与九皇子、舒王、太子的关系。如今，自己只有模模糊糊的猜测，毫无证据，同时，形势危急，陛下怕是大限将至，太子平稳登位才是大事。
他从怀中掏出那只随身带着的灰盒，李适打开便看到了那枚螺钿，他有了刹那间的愣神，片刻，他犹豫道，“这好像是武后朝代渤海国的贡品琵琶。”
海东来赫然睁大了眼，“陛下如何知晓这是琵琶上的？！”
李适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未在意他脱口而出许久未曾听到的称呼，他只是望着那只螺钿鸟淡淡道，“当年渤海国王大祚荣赠予武后一把琵琶，一张古琴，琵琶叫青雀鸣沙，古琴则叫飞鲛逐月，这两样东西，我见过一样，也见过另一样的画像。”
渤海立国之初，多依附大唐，彼时武后年事已高，无心朝政，平素倦怠时，最爱听人抚琴奏曲，国王大祚荣便投其所好，用海女石造出了一双乐器，奉于唐宫。
长生殿中，每当莲花六郎素手拨弦，其上螺钿堆成的鲛人在烛台曼纱中发出紫蓝幽光，伴琴音而舞，武后便能得一时松懈，故谓之飞鲛逐月。
“至于那把青雀鸣沙，因无人奏得武后满意，就被束之高阁了，直到中宗登基，因厌恶张氏兄弟，看着这些心烦意乱，就将琵琶和古琴赐予了赐予韦皇后族女韦姝焕。”
李适缓缓地抚着螺钿，虽尘封多年，依旧光华璀，“几经赠与，这琵琶和古琴最后竟然落到了董妃手中。”
提及董妃，李适表情有点难以言说。
海东来等外人并不知晓当年的细节，董妃虽为代宗的妃嫔，是李适的庶母，但是她和李适年纪相仿。
她当年身为相府嫡长女，才华相貌无一不引天下人赞叹，尤其是弹得一手好琴，是众望所归的太子妃，也就是李适的妻子。
更甚者，当年董妃算是巾帼英雄，自幼便和李适同在丰国公府中习兵法骑射，都拜于朔方军军师仆固璟门下，是名副其实的师兄妹，若是成了夫妻，就是一门亲上加亲，文武制衡的大好姻缘。
然而就在众人欢天喜牵红线时，代宗一个诏书，便断送了所有的幻想。他召唤董氏入宫为妃。
当时董妃一度想抗旨，甚至放出狠话，要是代宗执意如此，她就剃了头发，去感业寺当尼姑。
翌日，其父董宰相上奏，因其女多年征战，新伤覆旧疾，立妃一事虽是天大的恩宠，但是自己的女儿怕是难有此等福气。
董家父女，为了能和太子李适联姻，一个不惜颜面扫地说有隐疾，一个不惜青灯古佛出家为尼。
不仅如此，性情刚烈的董小姐还男装偷偷跑到李适府，闭门不知道说了什么，只知道那日她出来后，赤红着眼眶，李适则是脸色发青，枯坐许久。
不久京中流言四起，说董家小姐心有所属，竟然抗旨。
后来，她还是进宫了，成为董妃，而代宗这么做的真实原因，李适慢慢也懂了，并非贪图美色，而是担心自己和董家联姻，势力会做大。
回忆起来，这一切似乎还发生在昨日。
“琵琶和古琴就是代宗给刚入宫的董妃赏赐。”李适将螺钿交还给他，深情肃穆，“这个发饰从而而来？”
“这个发饰是李淑妃的。”海东来犹豫了半刻，还是如实道来，“是陛下李淑妃所有的。”
“什么！”李适突然惊叫一声，拍了怕手，那只伯劳振翅飞到他的小臂上，乖巧地垂下了头，他神色逐渐沉下去。
防止过于牵连，海东来简单道，“臣查韦贵妃之死，发觉有宫人盗窃，严加拷问下，她供出所有的赃物，其中就有这个发饰，奇怪的是，据她供述，这个发饰是朋友所赠，已经故去的李妃所有。”
“李妃……李妃……”李适突然想起来了，“其实，李妃和朕的庶女妃董妃相貌有几分相似。”
海东来突然有些明白，但这种猜测未免有些僭越，毕竟是陛下的私事。
“韦贵妃之死，务必给朕查清楚。”
“是。”
“海卿，像李尽忠这样的人，以为知道了一些旁人不知的事情，就可以将朕玩弄股掌之间，替他的仕途铺路添砖，自作聪明有时候反而是最蠢的举动。”李适抚着伯劳的翅膀，看向海东来的目光趋于平静。
这不仅仅表达对李尽忠的不满，还是一种警告，对海东来的警告。
海东来自然，忙多番保证一定秘密调查，绝不外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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