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业坊只有一家红红火火的烩饼铺子，老板叫刘射，带着一个喜欢骂街的婆娘和幼小的女儿。
巳时，胜业坊。
烩饼铺已经挂牌开了门，小小的堂屋里挤满了早起占座的皮毛商，门口破砖板上蹲着几个草鞋麻衣的脚夫，正刺溜溜地喝着热好的胡辣汤，刘射佝偻着脊背将揉好的面团放进灶间，身后那个凶婆娘正甩着脸子和三姑六婆讨价还价。
海东来扫了一眼里间，估摸着自己是没什么位子了，于是掏出几枚铜板要了几张烩饼一碗热汤，晃晃悠悠地牵着兰玛珊蒂，找了半天，才找到墙角跟下蹲着掏蚂蚁窝的芳芳，烧饼铺子老板的女儿。
余明堂带着亲信在附近暗中接应。
“万福。”芳芳脏着一张小脸看他，还不忘咧着一口漏风的牙。
“怎么，今天又不去铺子里帮忙？”兰玛珊蒂挨着她坐下，从海东来手中夺过饼，撕下烩饼一角喂过去，“你娘最近还是老骂你么？”
芳芳没有门牙，烩饼松脆，她边吃力地嚼着边道，“她谁都骂，芳芳不怕。”
“那就好。”兰玛珊蒂揉揉她的额头，哑然失笑。
她想起来，刚才余明堂轻声告诉她，“胜业坊只有一人不可得罪，便是华记饼铺的老板娘，性情暴烈不说，对自家丈夫和女儿都没有好脸色，若是谁惹了她，隔着十条巷子都能听见叉腰叫骂，声音绕梁三日而不绝。”
据说从前芳芳娘的脾气不是如今这样，她年轻时也算有几分姿色，跟着京城一个大户人家当妾，住在胜业坊的一处小宅里，只是商人薄情，举家迁走的时候嫌带着她和芳芳是累赘，就此撇下了一老一小的娘儿俩。
直到遇到了刘射，一个有着不大不小家业的垂暮老兵，把她娶进了门，而关于那个商人，芳芳和他娘从来闭口不谈，街坊问到便像是触了母老虎逆鳞一般，招来一顿臭骂。
然而据说终究只是据说。
兰玛珊蒂拖着下巴看芳芳挖蚂蚁洞，从脚边踢起一根树枝道，突然道，“芳芳会写字吗？”
抓住一只蚂蚁的小小的身躯轻轻一顿，旋即摇了摇头。
“那我们玩个对词儿如何？”兰玛珊蒂对于各色人等素来有一套本领，更何况是一个孩子。
她虽为膘国人，但这几年，海东来断断续续教了她不少，她也囫囵吞枣的看了很多海府的书籍，想来和一个孩子对词，应该不是问题。
海东来则来了兴致，等着看某人出糗。
她拖着下巴道，“嗯......赢的人我就给她变个戏法！”
听到变戏法，小姑娘瞬然跳了起来，蚂蚁窝早被抛到了脑后，脏兮兮的小手在裙子上蹭了两下，她望着兰玛珊蒂奶声奶气道，“一言为定！”
兰玛珊蒂笑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芳芳兴奋地凑到他身侧。
兰玛珊蒂干咳两声，起手道，“锦绣华丽，不如布帛之温也。”
芳芳眨巴眨巴眼睛，毫无犹豫，“奇羞美味，不若粝粢之饱也。”
兰玛珊蒂又道，“俭，德之共也。
芳芳摇头晃脑，“侈，恶之大也！”
兰玛珊蒂拧起眉头，“南山有桑，北山有杨。”
“乐只君子，邦家之光。”
兰玛珊蒂看着越来越高兴的芳芳，神情却愈发肃然，“天下从化。”
“是以海内殷富，闾阎足给焉！”
兰玛珊蒂叹气，“芳芳真厉害，是我输了。”
“姐姐输了，输了~”芳芳跳起来，转了两个圈，布鞋蹬了兰玛珊蒂一身泥，“给我变个戏法！戏法！”
“好。”兰玛珊蒂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只木盒子，芳芳赶忙兴奋的凑上前。
那是一只小巧玲珑的忍冬纹雕花盒子，兰玛珊蒂拉抽屉一样将拉开一边，给她看空无一物的内里，“有东西吗？”
芳芳凑过去细看，嘟着嘴摇摇头。
盒子有些旧，看上去已经被把玩许久，底部木头上还有许多细微的划痕。
兰玛珊蒂又将抽出的盒子塞了回去，捂在手中，“接下来芳芳只要吹一口气，盒子里就会有好玩的东西。”
芳芳狐疑地瞧她一眼，轻轻吹了一口气。
那只小盒子在兰玛珊蒂指间打了一个转，再拉开时竟香气四溢，里头竟出现了一只银绣绒花，先是映在她因惊讶微微放大的瞳仁里，后又落到了她的发间。
“去找其他孩子玩吧。”兰玛珊蒂替她揽好发丝。
鹅黄的裙裾带起地上几片萧索的残叶，兰玛珊蒂笑着看小姑娘高高兴兴地消失在拐角才道，“夫人站了许久，有什么话不妨出来说吧。”
皲裂的古巷砖墙后缓步走出一个瘦削的女人，高髻下那张平日刻薄的面孔却多出几分犹豫恐惧，她哑声道，“你们……究竟是谁？”
海东来不屑地看着眼前这个全身吓得发抖又色厉内荏的夫人，兰玛珊蒂忙递了他一个眼刀子，示意他收敛住气场，别吓到人家。
“学生本是剑南道人氏。”兰玛珊蒂负手看着她不知所措的模样，微笑道，“年少时曾得到刘辟将军的提携，也算是我的恩师，他虽不喜与人深交，却也帮过学生许多，所以学生此番来长安，很想见见他，听闻以前的旧友说起他喜好饼铺的烧饼，不知夫人可曾听说刘辟将军的去向？”
“你......”刘夫人指着他，沾满油面的手颤抖不止，“你胡说什么？什么刘辟，什么老师，为何要在这里逗我的孩子？你莫不是哪处的人贩子？”
兰玛珊蒂一点也不恼，“学生不是人贩子。”
刘夫人终于将脸上那点表情拾掇干净，她狠声恶气，似乎想匆忙离去，“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你靠近我的芳芳！”
“你慌了。”海东来站在墙边，抬手阻住她的去路，“我们不过打听一个人而已，为何你会这样生气？”
刘夫人瞪着他，骨瘦如柴的脸上双瞳几欲爆出，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学生只是想见老师而已。”兰玛珊蒂忙不动声色站在她和海东来之间，朝她略一抱拳，诚恳道，“好奉上谢礼，再把酒聊一聊长安的旧人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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