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镇身处皇城往西不足一百里处,因正对着管道又背靠玉脉矿山,每年都有不少人拉着珠宝玉器去西市叫卖,或换得西域奇珍,或换得数不清的金银绫罗。
也有不少客商直接住到这处风水宝地,大把大把得用低价钱从民间买卖,然后送往各郡赚差,所以这里人人都会做生意,也有许多人自视甚高,觉得自己不比长安城里人差上多少。
一辆悬着金铃,车身漆玄色玄武纹的硕大马车缓缓驶入天福镇牌坊时,门口蹲的几个泥猴儿一样的孩子霎时眼睛一亮,叽叽喳喳飞快地围了上来。
他们穿着破败不堪,脏兮兮的手拖着自己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衣兜,里头躺着不少晶莹剔透的石子儿,虽裹着泥巴,却耀眼夺目。
“去去去......”赶车的人不满地挥了鞭子,“一边去,我家......公子瞧不上这些烂糟糟地破烂货色,莫要耽误我赶路。”
领头的泥猴儿名叫川儿,他手里捧着石子儿,却用胳膊趴着车桅不让车动,哀求道,“大老爷,再往前走这里的玉器铺子卖的可都是黑心价儿,我们这些虽不入流,但胜在货真价实,还便宜,一把只要十文钱,自己买回去,串个链子当个扇坠都顶顶好的!
那赶车的青年人脸色一黑,鞭子就要抬起来。
川儿瑟缩了一下,紧紧闭上眼,却没跑,他还没来得及护住自己的一兜子石子儿,就听车里响起一个十分年轻的声音。
“不要如此。”
暗红的帷幔被一只手抬起,川儿悄悄将眯起的眼撑开一条缝儿,然后他就这么愣住了。
车架里的人生得一副秋水玉山一般的面容,举手投足都是贵气端方,双眸如深潭之旋,桑竹间莹,连看他这个龌龊的乞儿都带了七分暖柔的笑意。
车中人似乎惯了别人这样看他,笑道,“你把东西呈上来给我看看。”
“欸...欸...”川儿发愣间急忙招呼身侧几个泥猴儿一起聚上来,把那些晶莹的石子儿堆成一处,绕过吹胡子瞪眼的赶车人,恭恭敬敬地送到那人面前。
车中之人只瞧了一眼,似乎并未计较玉质与脏否,便对赶车人道,“付帐罢,这里七个人,一人十文。”
李尽忠轻转身斜了他一眼,十分不满地掏出钱袋付帐,却因动作过大不小心勾出另一只袋子,袋如龟形,通体镂银织锦,有些晃眼。
川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李尽忠轻瞪眼吼道,“看什么看!?”
川儿忙低下头,只抬起沾满泥垢的手去接赏赐。
车中人似有不满,轻声埋怨道,“何必对幼子如此?”
李尽忠轻没有半点好脸色,“这地方神神鬼鬼的,我本就不愿意来,现在倒好跟你来了,你还散这些银子!你真当自己俸禄够使?”
车中人垂首不语,低着头的川儿有些奇怪,怎得这车中人瞧着像主子,却被赶车的奴仆吼得半句不敢多言,手中蓦地一重,那七十文铜子儿已经尽数倒了出来。
“滚吧。”赶车人依旧没好气。
川儿不敢多呆,领着自己一群早就发怔的跟班儿们一边喊着“谢谢贵人!”一边往牌坊外跑去。
眼瞅着那些身影逐渐消失,李尽忠轻忽然长舒一口气,恶声恶气瞬间荡然无存,“公子,这明明是恶人还要演戏的差事可真难。”
车里的人探出脑袋四下瞧瞧,方才的雅致温和早就抛到了天上,他阴沉道,“赶紧去烟云阁,最近我们需要大量的钱财。”
……
云雾间藏着雕梁画栋一座阁楼,门前花圃遍植野山茶,此刻正是花盛将衰之际,放眼望去泼墨山水中一点嫣红,一片似鬼域又似仙境。
这正是烟云阁,也是经营黄石镇的地方,先生财富的来源。
李尽忠跟着先生的身影穿过那片浓烈的红海来到屋前。
这里似乎就很久都没有人打理,地上湿滑,鼻尖都是腐败的水木腥气,檐下还挂着森然的挽联与几只白纸灯笼。
先生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入眼正厅是已经收拾干净的灵堂,两侧素瓷花瓶插满了落败的白梅,左厢用珠帘隔开,能看见里面一张没有被褥的木塌,左侧墙上供着一只小小的观音神龛。
李尽忠绕过几个破烂蒲团,看着先生掀开帘子走进卧房。
先生先是给那那座观音像上了一柱香,然后深深地瞧了李尽忠一眼,抬手在神龛后轻轻一掰,那只神龛就如同一扇柜门般向外弹开,霎时便露出了里面一尊流光溢彩的白色神像。
神像通体白玉,小臂长短,安静居于观音之后。
先生轻轻地神龛后取出白玉像握在手中,玉石触手生温,白璧无瑕,清晰可辨是一个俊美的女子形容,眉眼清秀透着些许淡漠疏离,薄厚恰好的唇轻抿,虽然不在笑,却隐约有悲天悯人的意味。
令李尽忠感到惊奇的是,这尊神像的身后还配着一把长弓,弓首雕刻着凤池长啸,原本还称得上是柔和的神像,瞬然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李尽忠假装不经意看了神像的背后,然而并未发现工匠小印,但巧刻出的翻领窄袖胡服和他腰间的蹀躞七事都精美异常,仿佛在暗示他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弓箭上的凤池长啸,有一个枚玄铁令还贴身放在先生的腰间,双树盘旋,顶端裂开一麒麟一凤池,中间是一只小小的狐。
先生神色忽然凝重,但很快,他换上一副柔和笑脸,将白玉像交给李尽忠,“我的母亲和我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对不对?”
李尽忠愣了一会儿,苦笑着将白玉像又藏进了神龛内,抬眼喃喃,“妾身当年还未入宫,和贵人娘娘未曾谋面,从白玉像来看,想必一定很像。”
先生站在她身后,将神龛缓缓合上,笑道,“不管如何,母亲的确是个大美人,光是雕像就已经让人有些移不开眼了。”
“那是自然的,难怪当时代宗——”
“不要再提他!!”白净如荑的手扣上李尽忠的脖子,缓缓发力,声音却依旧温和悦耳,“以后绝对不要提他和海东来的那位父亲。”
李尽忠尚可说话,边颤声道,“妾身……知道……”
“对了,你派到李亦君身边的几个杀手,有没有交代清楚不要伤害……不要伤害那个人?”
“我交代过了……”
“你私下下令杀掉李府的人,是谁给你的胆子擅作主张?那个人若是死了,你又要拿什么赔我?”
李尽忠被掐的面色涨红,伏在砖上,不敢抬头去看那张邪气肆意的脸,咳嗽道,“不会的……属下知错……但……李府的确有变数,李亦君的确有利用价值,加上他身边那个人的存在,咱们总有些投鼠忌器。”
先生鼻子里轻哼一声,似在嘲弄,“他能有什么变数。”
李尽忠像在邀功,急急道,“他似乎在府中养了一个女子。您要求妾身监视他的府邸,曾经他一度买了很多女子所用的物品,还有一些跳舞的物件,我猜测这可能是一位舞姬。因着您的神机妙算,李亦君对一般的女子都没有什么兴趣,更别提乐坊的舞姬了。”
先生似乎终于提起了一丝兴趣,“这的确有意思。”
李尽忠俯首,似乎因自己探得让主上感兴趣的消息而振奋,“虽然不知道是哪位女子,不过我有种预感,这个女子对李亦君很重要。”
先生唇角轻轻弯起,“他喜欢就好,不必详查。不过一介女子罢了。”
李尽忠不自觉有些失落,“……可是女子也不能轻视,妾身就是太轻视兰玛珊蒂那个女子……”
“那个兰玛珊蒂,能让海东来如此在乎,故而我亲自去见一下她的庐山真面目。”
“她美吗?”李尽忠语中有些醋意。
“美则美矣,不过的确有些古怪,可能啊,那兰玛珊蒂年轻皮囊下,住着一位看透尘世的老和尚,举手投足间虽天真,却有敏锐干练之嫌。”先生似笑非笑道,“好了,不提了,我们尽快把所需要的钱数算清吧!”
“对了,宫里传来消息,宋尚宫好像不太安宁……”
“念着多年来她对我的一份恩情,咱们待她也算是极好,很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下正是关键时刻,而李适想要用她取代你的位置,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先生冷冷笑道。
“可……”
“孩子们现在都已经长大了,不妨事了。”
“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