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达官贵人逛花街并非什么丑事,甚至有些样貌出众的会一朝登天,被人看中,养成外室,但他们的车马还是分外小心,进了平康坊后,只停在一处酒楼前。
装扮成马夫的余明堂打探过,这是长安异域女子最多的场子了,只不过这里晚上宵禁,而兰玛珊蒂却笃定他们能进去。
浓烈的酒香和脂粉香才是真正的妖怪,带着乐舞嬉笑声从不远处传来,整条街都染上了纸醉金迷的味道。
而他们却见不到妓馆所在之处,这些声音就像真的来自西方极乐,可闻而不可触。
三个人下了车,海东来和李亦君有些迟疑,他们即便灯红酒绿,也是权贵们的宴会里,哪里会亲自来这里。
“把灯给我!”兰玛珊蒂束素芊芊一挥。
余明堂递过一盏灯,兰玛珊蒂接过,她走到酒楼侧墙处,抬指轻轻敲了几下,那面砖墙便裂开了一条缝,一扇同色的木门后探出一个堆笑讨喜的脸,低眉顺眼道,“客官万福。”。
三个不懂规矩的男人,海东来、李亦君、余明堂难掩震惊,她一个女子怎么会如此熟悉欢场?
兰玛珊蒂丢了赏银,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穿过一条漆黑的窄巷,十步之后,便豁然开朗起来。
当初窦二郎绘声绘色向兰玛珊蒂谈论过长安城所有的欢乐场。
光影如幻,曼纱旋舞,渺渺恍如天际银河星海,乐师奏着调子奇诡的曲子,刹那三人仿佛不在人间,那些环肥燕瘦的美人也成了极乐之境的宫娥仙子。
兰玛珊蒂眸子里映着灯影憧憧,唇角缓缓勾起,念出了这栋二层小楼的名字,“原来是娑婆境。”
人世间三千众生罪孽,三千烦恼苦难,三千污浊腌臜最终都是娑婆一境。
“若说云梦坊是高门大敞,专供风流文人琢墨弄曲的官家之地,这里就是装神弄鬼最不服管教的地方。”兰玛珊蒂放下了灯笼,他看了目瞪口呆的海东来一行人一眼,“你们不想进的,不必勉强自己,一会儿自个儿叫一壶茶,安静坐着等我就好。”
“没有勉强,只是这里......倒也有趣,从外只闻声不见人,穿过一道墙......竟有此番奇景美人。”李亦君睁大了眼,磕磕巴巴道。
“我得保护你。”海东来冷冰冰的脸色波澜不惊,生生丢了一句话。
“北里屋矮商铺杂乱,马车进来需得七拐八拐,不自觉就叫人找不到北,它被环在其中自然不会被发觉,所以才有了这副陶五柳写过的这番景象。”兰玛珊蒂解释道。
兰玛珊听说过这里,却从未见过。窦二郎告诉过她,其他教习她的舞姬也偷偷谈起过这里。
自玄宗朝开始,歌舞之盛已至巅峰,民间善舞善乐者数不胜数,宫有梨园外有乐坊,平康坊虽都是官妓,但多数是艺籍出身,并不作陪,而那些接揽私活者皆投入娑婆境,一夜春宵便可进斗金,故这里隐秘,藏得弯弯绕绕,非熟客而不得入,而后代宗登基,娑婆境几经易主,管辖官妓的乐营禁令愈发松懈,数十年后这里已和普通妓院无异。
娑婆境中悬着美人的牌子,兰玛珊蒂随手摘下一双。
海东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冷嘲道,“水玲珑,花寒烟,看来我夫人的老相好倒都是好名字。”
兰玛珊蒂兀自垂首喝茶,像是老僧入定,仿佛身遭三千滚滚红尘造作声与他无关,直到两个妖精一般的女人挂着满头珠翠扭着腰肢出来挤到三人身前,她才露出一个勾人的笑,抬手给她二人也满上热茶。
海东来抬眼一看,眼睛弯成了残月,收不住般轻颤,只能用硕大的茶碗挡住自己憋笑的神情,而李亦君那张风神俊朗的脸蛋在看到二女后,由红转白最后憋得通红,最后一口茶水尽数喷在了榻上。
水玲珑,花寒烟已年近不惑,不说奇丑无比那也绝对称不上美,虽然都身着时下风靡的绫罗织锦裙,仍掩不住老态,她们十分规矩地撩开缠花地裙角,在对面跪坐,刹那间香气醺然。
其中一人抬手去端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洁白的腕处在触到滚烫的杯壁时露出了一枚铜板大小的刺青,一朵莲花,中卧一兽,阔耳宽鼻,依稀是一条龙的模样。
海东来放下了茶碗,他望着那只重新拢回袖中的手腕,不动声色的将那只灰色盒子递交给兰玛珊蒂。
兰玛珊蒂接过并交予那名叫水玲珑的老妓,盒子上转眼便多了一只金锭。
那只发饰被举到了摇曳不定的灯影下,水玲珑眯起眼,看了半宿鸟翅上淡淡的蓝色萤辉,这才笃定道,“这并非本朝之物,也并非普通女子之物。”
“为何如此断定?”兰玛珊蒂道,“我看这个制式,模样都是妆匣发篦常用的。”
“倒不是制式一问。”水玲珑摇摇头,她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公子有所不知,这是螺钿所制,而螺钿多用贝母,珍珠,琥珀,玳瑁制成,虽名贵,却也不是没有,而这个却是用‘海女石’制成,所以才面泛紫蓝光,如海女照镜,迎天光而舞,珍惜非常,眼为海珊瑚,此物只在数十年前的敖东城有产,是他们国王献给李唐皇室的贡品。”
“数十年前的贡品?”兰玛珊蒂看向那只精心雕成的飞鸟发饰,肃然道,“那可看得出这是什么东西上头的?”
水玲珑摇了摇头,她将飞鸟递给了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花寒烟。
寒烟沉默地接过,只轻轻抚了抚鸟身,便将螺钿放回了灰盒内,她用用嘶哑地声音道,“此物是从一把上好的琵琶上取下,连老郎的梨园中也挑不出这样的好货。”
“琵琶。”海东来轻声念出,他看着眼前杯中的一汪茶汤,澄澈的茶水被灯影搅散,原先清明的涟漪似乎又浑浊了起来。难怪宋尚宫翻阅查找了宫中的府库,也找不到这个发饰的纪录,原来是一把琵琶,海东来顿时明了。
“这样一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紫蓝色泽。”手侧的兰玛珊蒂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怔然道,“吴幼澄给我的那本《西河剑器》好像就有这样的一把琵琶,上面就是螺钿饰物图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