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
二日午时,白沙漫天的朱雀大道上,人潮济济,一头老黄牛不知从那处街角慢慢地踱了出来,它身上套着一只丝丝碎碎的破皮袋,时不时有气无力地“叫两声,走过之处,水腥味极重,人们纷纷侧身避让,而那牛的主人却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一切与她无甚关系。
垂下的金丝团菊衫在光下泛着点点水渍的光影,一头乱糟糟的黑发上挂着八股鎏金垂珠,正中间簇着一支耀目的孔雀湖蓝簪子,恰到好处的遮住了这位贵族小姐的脸庞,露出一双口脂剥落的嘴唇来。
有位嬷嬷瞧她是个女子,衣裳又湿了,长安天凉易染风寒,便好心上前问询是否要帮忙,那牛背上的女子依旧沉默不言,嬷嬷不解,踮脚伸手想穿过湿漉漉的黑发去摸一摸姑娘的额头。
谁知只轻轻一碰,那女子便忽地从牛背上滚落下来,犹如一朵蔫了的花,狠狠地砸在白沙铺就的朱雀大道上,溅起黑白的尘土,悚然的惊叫霎时激起了梁间刚归巢的飞燕,缕缕金色的光从这条长街上洒下,照在涣散的瞳孔边,映着一张苍白了无生气的脸庞。
光天化日之下,韦皋的嫡长女,新剑南道节度使的妻子,云罗郡主骑着一头黄牛死在了闹市。
南郡王府堵在了刑部和大理寺,韦皋夫妇二人早已气急攻心,病重的韦皋连一声沙哑都喊不出来,王妃亲自去刑部,哭诉要让刑部司抓起刘辟。
刘辟则脸色煞白地站在一侧,看着妻子湿透的尸身一言不发,眼中既无伤感也无震惊,反而带着一丝恐慌。
一旁的海东来和杨柯,感到头皮发麻,陛下大限将至,而西南怕是要陷入战乱了。
“云罗同我说过,刘辟会要她的命!都怪我……我以为只是寻常夫妻吵架,谁知……”王妃一手死死揪住刘辟的衣角,似乎那是个随时会逃走的恶魔,一手护着女儿可怜的尸体,她啜泣道,“诸位大人,求你们把他抓起来……给我儿报仇!”
“……”刑部尚书满头大汗,不知道是急得还是难过的,他手足无措,也只得解释道,“昨晚宴席,云罗郡主消失的时候,刘大人正侍奉在舒王身侧,后来更是没有离开刘府一步,都有人证啊,这怎么可能是他做的,何况……杀了郡主,对他并无半点好处啊。”
“杀人,哪里需要亲自动手?”王妃嘶吼道。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海东来站在侧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刑部司大堂,对身侧的杨柯道,“还是说你去劝劝刑部那个草包,与其死扛,不如把案子送到大理寺来。早日破案,才能平息动乱和干戈,西南不能乱。”
刑部尚书自是知道这件案子干系重大,但是此时,做个甩手掌柜,他的仕途怕是到头了。
南郡王府闹起来竟没完没了,王妃到底出身名门,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掌上明珠,如今亲生女儿殒命,她颇有几分拿刘辟去殉葬的架势,不管不顾西南安稳,公堂之上,她将云罗郡主对她所言之词,一字一句和盘托出,每蹦出一个字,刘辟便脸色黑一分,却始终一言不发。
不过须臾,便有一个司业来报,刑部前,有贵客上门。
来者是一身宦官服色的俱文珍,灰发齐整紧绷地束在乌纱帽中,原本还算慈祥的一双眼睛被高高吊起,他从容地扫了扫刑部司大堂,哭声便戛然而止。
王妃和刑部尚书再大的本事,也没办法不怵他。
俱文珍拂尘一扫,并不进门,仍旧是尖细的嗓子,他看了一眼人群中的海东来,缓缓道,“太子殿下有旨意给诸位大人!”
众人颔首行礼,俱文珍看了一眼依旧呆滞的刘辟,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第一,刘大人绝无可能是杀害云罗郡主的凶手。
他声音不大,但足够一院子的人都听的一清二楚,王妃死死抓住刘辟袍角的手开始颤抖,她的嘴唇已经失去血色,眼中溢出的不甘和愤恨似乎要将刑部司烧起来。
刘辟垂眸看她,目光又缓缓挪到死去的妻子脸上,旋即挣开了王妃无力的手,高昂着头颅缓步走到门边。
太子殿下派遣俱文珍前来的寓意,再明显不过,就算再死十个云罗郡主,为了西南的安宁,今日太子殿下都要保住刘辟。
王妃痛喊道,“人走茶凉!!我家将军人还没有死,你们就如此包庇真凶,天理何在?”
“王妃想抗旨?!”俱文珍尖细的嗓音,双眼冰冷如毒蛇,挥动着那夺走无数人命的拂尘,“那好——”
“啪”地一声响,俱文珍本人居然被打得偏过头去,满脸写着错愕与讶然。众人有一种错觉,刹那间像是多了无数具尸体。
海东来缓缓走来,眼神如锥,直盯得俱文珍血脉发冷,额头连同脊背都泛起细汗,他惊恐之下,竟然忘了斥责海东来僭越之举。
海东来不紧不慢道,“王妃不过一介妇人,痛失爱女,难免言语冲撞,即便是陛下在场,也会体谅,俱统领急于给南郡王府安罪名,究竟意欲何为?”
“…咱家……没有这个意思……”
海东来鼻子里轻哼一声,似在嘲弄,“那就接着宣布太子殿下的旨意吧。”
“……此案移交……大理寺和内卫办理!”俱文珍像在邀功,急急道,“咱家经常在殿下面前夸赞两位大人,一文一武——”
“我不善文!”杨柯冷冷打断。
“我也不善武!”海东来不紧不慢地打着伞,走向门口,“俱统领身为禁军之首,总是自称咱家,实在丢了军人的品格,还有,俱统领身为禁军统领,也是近几日才在殿下面前伺候,怎么可能有机会经常在太子殿下面前?太子与禁军过从甚密,这是宫中大忌,你这样要陷太子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境地吗?”
“……”俱文珍吓得冷汗直流,自己只是示好一番,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不算,还差点被海东来安上此等重罪,顿时瘫软在地。
海东来声音毅然,“刘大人还请留步,你的嫌疑并未洗清。”
刘辟自是不敢主动招惹海东来的,他低着头,小声辩解道,“昨夜宴席上,可是诸人皆在的。”
“云罗郡主失踪之时尚未确凿,况且,王妃说的没错,真要杀人也未必需要本人亲自动手。”海东来油盐不进。
一场热闹说开始就开始,说了结就了结,海东来多大权势尚不清楚,旁人有多惧他倒是明明白白。那头水牛被养在了内卫的马厩,余明堂送走众人后,就坐在石磨上发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