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之殿,掌灯时分。
一列宫娥低头退出主色的大门,脚步缓缓,罗裙当风,像是不敢轻易惊扰了这座沉睡中的巍峨宫殿。
屏风后,人至中年才攀上大明宫的太子揉着眼睛,看着案几上推挤成山的奏章,脸上写满了郁结与疲惫,身侧小太监得了俱文珍一个眼风,立刻上前添茶。
沸水滚出几片新叶,叶尖结霜,犹如万古不化的雪,太子与他的父辈不同,不爱江南春色,碧螺龙井,独独爱喝这一道岭上雪,好在歌舞升平的长安内品一品塞北雁门的风光。
“王叔文?”太子抬起手,似乎在等人递上下一本奏折。
小太监迷迷瞪瞪地伸了手去够那叠明黄色的奏本,却被俱文珍一个眼神惊得颤颤巍巍缩回了手。
俱文珍垂眉屈身道,“回皇上,王大人休沐未结,待到明日才能侍奉在侧。”
“哦。”九五至尊的天子似乎是一愣,眼神中有片刻的茫然,旋即轻轻叹了一口气,又低下了头。
金炉中龙涎香熏得他昏昏沉沉,偏偏还有那不长眼的香官时不时过来添上一勺。他想找王叔文来下一盘棋,偏偏他不在。
一炷香后,太子捻起一本奏折,像在问人又像是在问自己,“王叔文……你说这带兵的,是像韦皋那样一心为国好些?还是禁军那样听话的好些?要是都似杨言祚这种阉人一般,得成什么样啊?”
飞蛾扑火,灯芯滋滋作响。
小太监听得心惊肉跳,又莫名其妙,偷摸瞧了一眼俱文珍,俱文珍脸上闪过一丝无奈。
如今,皇帝李适病重在塌,而以往常年病居于太子宫的太子殿下,似乎身体好转了,精神大好。而此时,大唐似乎哪里都不太平,内有水患,外有回纥。
俱文珍幼时因一副乖巧知礼的模样被挑中发配在内宫,随侍皇帝李适,他幼时便能文能武,善探圣心,如今李尽忠被猜忌,不能入宫,仅保留禁军统领的职务,而他俱文珍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御前第一大监。
有人说他巧言令色,媚上参政,也有人说他心狠手辣,意图权势。
可不论流言如何传,皇帝李适依旧将他放在身边,亲亲切切地唤一声文珍。
俱文珍清清嗓子,刚想将关于王叔文的说辞再念一遍,身侧帷幔中便走出一人来,朱色宦官服饰妥贴的衬着芝兰玉树一样的人,乌黑的发丝揽在纱帽中,玄黑朱红。
“韦皋,保大唐山河安定,自然是百里挑一的人才。”
清泉一般地声音响起,太子从奏折中抬起了眼,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又静静埋了下去。
海东来只轻微一抬手,俱文珍会意,带着周围的人顷刻间退了个干净。
俱文珍和海东来素来不和,多年来,双方各有依仗,多次相互试探,交手多次,俱文珍均落得下风。不过,自然广郡王殿下选择拉拢海东来,俱文珍自然要配合广郡王的行动,反正皇帝怕是大限将至,而太子羸弱多年,广郡王应该能顺利继承大统,而自己权倾天下的时候也会到来的。
大殿瞬然陷入安静,只有“哗啦”的翻阅声。
“呵,很多将领啊,打仗是一把好手,闯祸也是一把好手!”太子突然轻笑一声,将御史台那份奏折狠狠摔在了绣红地毯上。
海东来敛目不言,默默地走到奏折边,将其捡起,掸去灰尘,送回太子面前。他自是明白太子殿下所指何人,韦皋前几日交出了剑南道的军权,刘辟彻底取代了自己的岳父,没两天,他就闯下大祸。
太子自然是负手不接,动怒道,“眼下兵多将少,安西四镇,回纥那些部族巴不得朕拿不出将帅,他们好一拥而上,分地夺财!刘辟这个废物,为了几个女人,正好让回纥有了把柄借题发挥!还上书说什么不堪其辱?他把父皇置于何地?把大唐嫁出去的公主宗女又置于何地?他是在埋怨父皇连他的气度也没有吗?!”
海东来继续沉默,关于此事,他早已听说。
前几日,回纥使臣瞧上了几个唐朝女子,便将她们掳回了故乡,刘辟脾气暴烈,得知此事愤懑异常,在府中设宴,将那些作恶的使臣尽数砍杀,只遣了两个人回朝禀报,并摆出一副敢作敢当的架势,回纥损使臣多人,自然不愿,请奏大唐,欲杀刘辟而后快。
而刘辟自然不能杀,否则剑南道必反。
海东来觉得此事疑点重重,不过他不能向太子表露。
海东来走到案边,“为将者,多如此,心思恪纯,性情刚烈,不愿受辱,是因为不知忍辱之后方有转机,殿下忧心并非气刘将军自作主张,而是因为回纥发难,想要处置刘辟,西南安定与两国邦交难以决断罢了。”
“你倒是敢揣摩本王的心思。”太子在他那张看不出谦卑还是阴沉的脸上扫过,低低叹了口气,“那照海统领所思,此事当何解?”
“臣以为,死人的事自然得有死人来解决。”海东来微微躬身,“而回纥的事情自是由回纥人来解决。”
太子取茶的手倏忽一顿,继而扶住额头,低笑出声,“海统领的手居然能伸到回纥去?”
海东来勾了勾唇角,微光之下,容光仿若云开雨霁,“殿下谬赞,请殿下给臣两日时间,臣给您一个交代。”
“好。”太子眯起眼,轻抿一口岭上雪,“本王给你一个机会。”
海东来轻声答是,旋即默默阖门退出大明宫。
夜空是星辉月明,合宫寂寂,他缓缓走下七折的宫垣围墙,绕至夹墙拐角,一道人影带着夜风,悄无声息地落在他的面前。
余明堂单膝跪地,“大人,属下闯入宫禁是重罪,可有大事?”
海东来在黑暗中垂眼看他,不言也不动,像是一座华美无情的雕像。
余明堂见他并无反应,抬头疑道,“大人?”
“你有办法联络吕明吗?”
“……”余明堂愣了愣,忙哐哐磕头,“属下和吕明共事多年,要寻他自是不难,但是绝对没有私自联络。”
“嗯,联络他,告诉他,我要和李亦君见面。”
“是,属下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