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难道是只有大唐之人,才有资格评断大唐之事?大唐盛世,万国来朝,太宗曾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还有,阿兰不是大唐人,她不懂这些,人与人之间的尊重和敬意也不在这些称谓上。”
海福转身,海东来眼神冰冷,海福明白自己一时情急言语不当,心虚地低下头。
“东来…你吃饭了吗?”兰玛珊蒂看着他们主仆两个人如同石像一般,决心打破这个僵持的气氛。
“这两日天气炎热,时常没什么食欲。回想我夫人的山楂糕甚是爽口,如若……”话及此,那人琉璃瞳中反射出的璀璨月光直射进兰玛珊蒂心中,在她的胸腔中,顿时涌入有一阵阵暖流。
“好。”兰玛珊蒂轻轻拉过他的手,温润携揉缕浅笑靥,盈盈福身,绛唇轻启,“福伯,多谢今日相告。”
瘦削的身影接着厨房噼啪的火光,在墙上投影出颀长的黑影,一折一折挽起水蓝的衣袖,白皙的纤细的手腕裸露出来,如削葱根般的手指捏着竹篾蒸笼的盖把手,轻提起来,一阵浓重的白色水雾在空气中扩散开来,热气中夹杂着酸甜的香气。阖眸凑近嗅了嗅,唇角轻勾,颊上梨涡乍现,睁眼朝蒸笼里瞄瞄,就见一盘樱色的糕点安静的躺在笼内,已经成形。
“阿兰,你今天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海东来小心翼翼端起盛放着刚斟满热水泡好茶水的托盘,似是不放心,停下脚步,转头朝灶边看了过来,如瀑的长发在空中甩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漆黑的双瞳里倒映出在灶台前忙碌的蓝色身影。
一直低头查看自己作品的兰玛珊蒂抬起头来,先是微睁双眸扑闪着眼睫,听人话毕又是轻哼一口气耸了耸肩笑出来,轻点头,“我……我们都好的。”伴随着点头的动作,耳垂上的圆珠饰在空中俏皮地荡了荡。
我们,自然指的是她和孩子。
海东来心中似有千言万语,但实在觉得眼下的氛围太美好,就这么安静地待着,也是很温暖,很幸福。
完成糕点时候,屋外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夜间的雨带来的凉意颇重,哗啦啦倾泻满地的雨水应着雷公电母的呼喝砸在地上噼噼啪啪作响。
“阿兰,对不起……我代福伯向你致歉。”
兰玛珊蒂被盯的垂了头,额前刘海儿被夜风轻轻拂动,无声无息,摇摇头,柔声回应,“东来,我应该唤你父亲什么,按照你们大唐的礼仪?”
海东来看着她一副小女人,真诚求教的模样,失声一笑,“应该是阿爷……”
“李尽忠被阿爷离弃,她是如何离开慎刑司的,又是如何成为唐皇的近侍,和各方势力结盟,这里面怕是大有文章啊。”
“的确如此。”
酒楼里歌女的嗓音轻轻柔柔,模模糊糊地传进这个隐秘的院落。
兰玛珊蒂突然想到某处,眉头一簇,笑容顿时凝固,“海东来,我们相识已久,我却不知道你竟有这么一个温香软玉的去处。”
兰玛珊蒂指的是如意楼,海东来想要长安权贵的消息,青楼雅苑无疑是一个好的地方,于是他嘱咐海福建了一座如意楼,就如同舒王开设云梦轩一样。
这个道理,聪慧如兰玛珊蒂,自是明白,可是海东来未必不曾和里面的倾色佳人们春宵几度。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兰玛珊蒂忍不住扭头端详着海东来的脸色,虽然还是素来的面无表情,但那紧抿的唇角还是足够他读出一丝紧张来。
海东来心里有些紧张,胆怯,自己其实和里面的女子们并无瓜葛,但的确浪荡过很长时间。
十多年前,他来到长安城,从塞外疆场到金玉朝堂,他一步步踩着尸骨亡魂而上,成了炙手可热的内卫统领,成了遭人非议的佞臣。
其中,海东来便见识过各种纸醉金迷和温柔陷阱,太多的人把各色的美人送到海府门口,海府的宅院是陛下赏赐,那些美人没有资格停留,他把那些女子都安置在别院中。
直到五年前,玄鸟族的美人事件,海东来便把那些美人全部放逐,索性开始了禁欲的生活。
遇到兰玛珊蒂,这是海东来真没料到的,后来回想那段征服玩乐的日子,自觉实在荒唐。
纵容了偶然的任性,顶替了挨骂,海东来爱得小心翼翼,却爱得幸福圆满。
这几日里,海东来眼看着兰玛珊蒂时不时地借题发挥,现在想来不完全是孕期性情变化。
哦,这里面还有浓烈的醋味。
“阿兰……这个如意楼都是福伯打理的,里面的人,无论女子,我没有打过照面,真的……真的,再说我也不能出现在如意楼,不然会走漏消息的。”
兰玛珊蒂松了口气,自是信他的,不过她被海东来慌张的样子勾起了一丝兴致,放下杯盏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为何你一出现,就会走漏消息?海大人的容貌,难道全长安城的女子都见过?”
海东来瞥她一眼并不接话。
兰玛珊蒂颇有幸灾乐祸意味地笑到海东来硬生生黑了脸才忍住,“你生气了?”
“没有……”海东来脸色稍缓,他心中莫名的恼怒,自己在妻子面前总有几分怯意,实在有些夫纲不振。
“谅你也不敢。”兰玛珊蒂以手支颔,笑意渐深,“不过海大人,一身红衣,又是一把红伞,的确很高调啊!”
“那你不生气了吧?”海东来试探问道。
兰玛珊蒂垂下眼帘,“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海东来知晓她还是有些气闷,忙转移注意力道,“今天韦贵妃的案子,有了重大突破。”
“啊?是什么?”兰玛珊蒂果然来了兴致。
海东来摆了摆手,似是不想多言,但也只是装装样子,一脸孺子不可教也得表情道,“采英可能是京兆韦氏的女子,最奇怪的是,她竟然有薛涛的桃花笺。”
“的确很奇怪,那采英说什么了吗?”
海东来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什么都没有说,所以我打算亲自审讯!”
兰玛珊蒂心一紧,海东来亲自审讯,这个姑娘想来是活不成了,或者她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也不是十恶不赦,非死不可啊,于是她柔声道,“东来,我能陪你前去吗?”
海东来自是明白兰玛珊蒂的用意,但他不愿意兰玛珊蒂随意干涉自己的做事方法,再者,也不是所有的人都配活着的。
“不行,还有那个采英,即便我准她活着,其他人也不会放过她,比如韦皋。”
“东来,我不信神灵,也不在意灵魂不灭的观念,但你是相信的,那么就当为了我们的孩子祈福,积几分德,也不要让采英死在你的手里。”
海东来看到妻子眼眶微红,暗叹一口气,轻点头。
这世间,即使再坚如磐石的内心,也会在所爱之人的泪雨凝噎中,脆若白瓷,一碰就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