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言祚府邸
月亮的脚步由东向西渐行渐远，子时之后的杨府寂静的可怕。昨夜暴雨过境，未给府内留下任何多余的痕迹。经过太阳一天的洗礼，已然都干透。
杨言祚一个人从在府内随意行走，未带妻妾。
娶妻成家，是人最基本的情感需求和生活需要。但对他这种残缺之人来说，可能是终其一生都渴望实现的梦想。一般来说，做了宦官，在失去生育能力的同时，也意味着失去了娶妻成家的权力。
然而，他多年厮杀，成为禁军三大统领之一，拥有权力，居然三妻四妾、妻妾成群。不光如此，他还好色成性，虐杀了不少女子。
他要补偿自己，他们这种邢余之人整天的工作就是小小心心，辛苦劳作，稍有不慎，轻则被骂，重则被打，甚至逐出宫廷或者杖打毙命。
他们虽然失去了生育能力，但和正常人一样，也有喜怒哀乐。
起初，他娶妻妾，就是图个，闲暇之余，漫漫长夜，有一个两情相悦的生活伴侣，卿卿我我，互诉衷肠，享受人伦之乐，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排解寂寞，求得心理上的慰藉。
但是她们大多做不到，做不到就得死。
杨言祚走到前院，发现看守士兵都熬不住睡衣坐在门前台阶上，大叉着腿闭着眼呼呼大睡，刚打算动怒，就发现，房门槛上坐着一个身影，托腮一动不动地盯着泥地上的脚印仔细打量，竟然连来的人都没能发现。
那是雪菲菲，名义上，她是他义子的妾室，实际上，她是他的私生女。
杨言祚自认，和宋尚书那段风流韵事，也算有一些真心在的。莫说她们，甚至那些被他残忍害死的无辜之人，可以说他都曾有过或多或少的真情。同宋尚书的夫妻之恩，与雪菲菲、柳依依的的父女之情……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呢。
只是，因为娼妓之子的出身，他此生遭遇了太多嘲笑和作弄，这种命定的无力感让他更加拼命地开始与命运做抗争——他要扭转乾坤，让曾经那些唾弃他的人，都认可他，甚至敬仰他。
所以这些年他花言巧语也罢，心狠手辣也罢，工于心计也罢……都只为了一个目标: 逆袭。
对于他这样一个目的性功利性极强的人来说，感情，不过是一个镜花水月。
与别人不同，杨言祚是自愿成为宦官的。对于他这样一个把权力看得比男人的自尊高的人，权力和地位才是必需品，真情……他也渴求过，但终究是可有可无，必要时不得不放弃的东西。
所以当初，舒王先生算计柳依依，他们自是不知道柳依依是自己的孩子。
当时他得知此事，虽然痛苦一番，但他最终还是在权宜之下选择保住自己的秘密而舍亲生女儿。
这条权力之路，于他来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
望着雪菲菲凄清的身影，杨言祚终究还是有些感触，只能自嘲道，一个冷透的人，自己都暖不了，还如何去暖旁人呢？
“爹爹！”雪菲菲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杨言祚心中的波澜一闪而过。自己有那么多徒子徒孙，整天义父义父的叫着，不过是些贪图富贵的污糟之人，的确比不上亲生女儿的真切呼唤。
“……嗯……”杨言祚迟疑转身，院中烛火将本他高鼻梁、细长眼睛映照得越发喜怒难测。
雪菲菲星眸中闪烁着未知的光芒，“夜深露重，爹爹小心身体。”
“好，……对了，幕云去哪儿了？”刻薄少恩、心如虎狼的杨言祚，扫视一下慌乱不已、跪倒在地的守卫，疑心便起。杨幕云必定不在前院，否则守卫哪里感打瞌睡。
雪菲菲只是鼻腔轻出一口气，眉宇间尽是藏不住的柔和笑意，“……是奴不懂事，方才夜间，想着吃佟楼的雪花酒，相公便为我去买了。”
“你为何不和他一起去？”杨言祚进一步追问。
雪菲菲眼色一暗，看向神色岿然不动的杨言祚，“……奴出生乐籍，实在寒微低贱，怕相公于众人面前丢了身份，……便极力退却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杨言祚顿时心事大起，他从小受到嘲笑，那些刺心的话语依然萦绕耳边，雪菲菲此语，让他大为激动。
原来自己的女儿竟然走了自己的老路。
他的心中顿时一股情感，“你是我杨言祚的孩子……哪能丢身份？以后想去哪里，去哪里，谁敢说什么，为父……不，义父给你做主！”
忙道了个万福，声音哽咽，“谢……爹爹……”
杨言祚突然有了一丝欣慰，嘴角微微上翘，便走了。
月波透过竹柏疏影淌在轩窗之前，映出一片藻荇交横。
雪菲菲想起了一个时辰前。
笙乐声远了，琉璃灯浅了，月光淡泊如水，照着两边榆树的碎叶，投下一片峭愣愣的黑影。清风偶过，疏然作响，波动一池粼粼浮光。池畔一人负手而立，背着月光，只留下一个清傲如霜的背影。
“云哥，今晚你安心去吧。”雪菲菲垂眼，对着背影良久吐出一句。
“娘子？”林中忽有丝微异响，让那人猛然一凛，继而又柔和下来，“娘子，你怎么出来了？”
相视，一抹笑意不经意间漾开，扩散成满池涟漪。
自从他们婚后，杨言祚以沟通感情为由，将他们安置在杨府的前院，同时在他们周围安排了不少人手，名义上是保护，实际上是监视。
“你尽管去见，我在这里。”雪菲菲回头，柳眉微蹙，“你今天能见到海统领吗？”
“不一定。”杨幕云答道。
“不一定？为什么”
“你也知道禁军和内卫不宜走近，加上海统领为人孤高自傲——”
杨幕云转眼，却见雪菲菲微微摇头，“放心，兰玛珊蒂信守承诺，她会来的，而海统领必定不会让她孤身前来。等一下你公开从正门走”
“娘子的意思难道是——”
杨幕云话未说完，背后雪菲菲声音陡然一高，“相公，我想喝雪花酒！”
日常温婉的雪菲菲，竟被小小的杯中之物窘得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杨幕云心中不觉好笑，忽又忆起幼年偷偷帮宋尚书探望她的情景来，因笑道，“好，我去买。”
瑶台玉镜，半悬中空，泻下一片清华。
“你放心去，那些保护咱们的人，我自有办法。”雪菲菲临近菱窗，遥望那轮玉盘，不觉轻喃出声。
杨幕云情知她关心自己，目光一转，立时道，“就算没有那些守卫，万一义父前来查问，怕是瞒不住他。”
静默许久，只听阴影中一声长叹，“云哥，你可知道那位义父的心结和弱点？”
杨幕云闻言一愣，“弱点？”
人无完人，这个世界上人不可能没有缺点的，再优秀的人都有缺点，人性的弱点几乎每个人都有。他一直想抓住杨言祚的弱点，可是不得其法。
“杨言祚书房有一首诗：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山泽纷纡馀，林薄杳阡眠。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哀风中夜流 ，孤兽更我前。可见他自我怜惜到了极点。从他的角度，自己不知道赔了多少笑脸得罪多少人，牺牲了太多，终于获得了权力。”雪菲菲徐徐说道，“而他得到权力的目的是什么呢？杨言祚从小在青楼长大，受尽欺辱，干最粗最累的脏活，童年的阴影把他的灵魂禁锢在了弱小的身体里，即便他后来长成了手握重兵的禁军统领，他也不能无法真正成长，因为他没有战胜过去。他这个人是自私的，任何可能阻碍他的人或事他都不会留，依依，我的妹妹，他的亲生女儿，他也没有想留下她的性命。唯一能激发他情绪的只有补偿心里，不是补偿我，而是补偿当初的自己。所以只要在他面前，自轻自贱一番，杨言祚必然会被情绪影响，无暇顾及你的踪迹。”
这一席话让杨幕云的心豁然开朗，良久，他感慨道，“你们真是亲生父女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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