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
淡薄的夕阳透过纱窗,洒下一片柔和的光晕。
梨花木案上,平铺云漓印花纸,镇纸压边,墨笔挥洒,韦贵妃行云流水般泻下一十二字: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
“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背后忽有人一语道明出处,“爱妃,在看老庄?”
“闲来翻翻,不敢做真,但觉这几字颇耐寻味又不生涩,心中甚喜罢了。”韦贵妃忙行礼。
唐皇李适舒然笑道,“朕觉得将这十二字赐给文定,文定即将远嫁,这些字就当是咱们对她的嘱咐。”
“此意甚好。”韦贵妃忙回应。
文定公主心神恍惚,在九皇子提醒下,方才谢恩。
……
夜幕初合,明月东升,向人间洒下一片流光碎玉般的清辉,不知何处箜篌妙音,娓娓铺陈,如丝如缕,直绕向那冰积玉砌的瑶宫。
且看人间,千点玉露,万盏琉璃,交织出皎如月光的清华,将整个乾元宫映得金碧辉煌,恍如瑶池琼筵。殿内笼着浅绯色金丝纱帷,又添几分暖暧。笙箫不绝,闱帘微动,便有两排霓裳舞姬碎步而入,长袂蝶舞,羽扇飞雪,隐约有熏香荡开,直袭得人心中也不由微荡。放眼大殿,两侧长席分坐文武百官,席中一派歌舞升平,尽显大朝风韵。
九皇子抬眼,见对面舒王目光沉静如水,亦看向自己这边,不由会心一笑。再转眼望那丹墀上的圣人,他们的父亲,其人映在金光中,愈显得神圣而又让人琢磨不透。席案两侧,精纱细卉,芳菲正郁,暗香阵袭。
一曲作罢,席间微静,但见珠帘微动,熏香微荡,两排侍女自帘后鱼贯而出,众星捧月般托出一女子。女子一身绯装,绣锦袍帔,缀饰金贝琥珀,青丝上结,系金苴,坠几点珠玥,端的兰芷为形,秋水为神。此便为文定公主,她盈盈一礼,“儿臣自小在父皇的教导下长大,深知女儿家做人要本份。此番远去南诏,定会本份为人,愿为父皇,为大唐倾尽一生,别无他求。”一语说完,早已泪水涟涟。
唐皇李适笑颔,“文定甚是乖巧,定不负朕的期许。”
于时笙乐又起,瑞香不绝,氲起一片暧暧的薄雾,笼在席间,不知几家欢喜几家愁。殿外月色依旧清明,映着琉璃碧瓦,泻下如水光华,恍惚看到流年的影子。
笙乐声远了,琉璃灯浅了,月光淡泊如水,照着两边榆树的碎叶,投下一片峭愣愣的黑影。清风偶过,疏然作响,波动一池粼粼浮光。池畔一人负手而立,背着月光,只留下一个清傲如霜的背影。
林中忽有丝微异响,让那人猛然一凛,继而又柔和下来,“文定,你怎么出来了?今日宴会是为你而办,你断不可如此任性。”
静默半刻,只听一声长叹,“九哥哥,当真舍得下文定远嫁?为何一力推荐我去联姻?”
“文定……”
彼时,一江春水透绿,玉带般悠荡过眼。河畔一紫袂少女,抚瑟作曲,和着那缭绕在岸边恍若天籁的洞箫,曲声渐高,一时有过瑟声可及,冰弦迸出一个错位的音节,断在风中。
箫声骤停,换来一阵清朗的笑声,执箫少年翻身落地,不识适宜地添上一句,“看,我的笨妹妹,偏要和我的调子,吃亏了吧?”
少女气结,秀眉一拧,“九哥哥,你的箫调高,你故意的!”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话是如此说来,但怎看都不似认错的样子,少女欲嗔,反倒莫名其妙的笑起,震碎了一池碧水。
苦寒至,叶尽落,白水千尺,漫眼缟素,久伫,却无言。
“九哥,还记得母妃临去前,你答应过她什么?你答应过她,要好好照顾我的。”
良久,那人默然,“文定,同龄适婚的女子只有你和六妹妹,然而六妹妹是太子的亲妹,父皇断然不会让她下嫁南诏的。我也不愿意让她嫁。”
“母妃身份低微,父皇素来不喜爱我们兄妹,他让我下嫁,我不意外。那你呢,你为何不愿意让六姐下嫁?”
九皇子蹙眉,终是一声长叹,“南诏对大唐意义重大,六妹下嫁,这必然助长太子的势力。联姻南诏,的确是政治婚姻,这样的婚姻往往并不会得到任何的幸福。但是,你留在长安又怎么样呢?你的命运不会好到哪去!寿昌姑姑嫁与窦家,一地鸡毛,姑姑成为整个长安的笑柄。大唐的公主们,金枝玉叶,貌似高高在上,但是并没有没有选择婚姻的自由。因为公主的所有权力都掌握在君上们手里。”
“九哥哥,你太残忍了!”
九皇子神色微黯,“残忍的是这样的命运,残忍的是咱们的父亲。即便,我闭口不言,他还是会让你出嫁的,六妹妹的母亲终究是先皇后,比咱们贵重些。九哥知道你将要孤身一人,以后一定会争取去看你。”
他压低声音,“妹妹,南诏与大唐现在是貌合神离,这场婚姻迟早要废止,你到时候就能回来了。”
“当真?”
“九哥愿以母妃的名义发誓,到时候拼死也要把你接回来!“
“多久……”
“最多五年。”
“五年,好,我等你!”
“两位殿下!”
背后一声扯得人回神,两人转头,方觉池边的一红衣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远远站到了自己身后,九皇子认得此人,只得强做笑颜道,“敢问可是海统领?海统领的大名,也算是早有耳闻。”
海东来行礼道,“两位殿下客气了,殿中筵席正欢,两位缘何在此处?”
文定冷冷道,“本宫即将远嫁,情难自禁,让海统领见笑了。”
“故园之思,人之常情也。”
“文定此去南诏,沿途的安全,海统领务必放在心上,她若有差池,整个内卫怕是难保!”九皇子的语气不怒而威,说完他拉着文定公主就离开了。
海东来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看着九皇子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有意思!塑佛塑形难塑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好一个虚伪阴毒的九皇子!”
身后大殿,歌舞依旧。金辉珠光,碧玉琉璃,可谓美轮美奂。可是,它哪里懂得人心难测的道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