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我有一件事情不得不问。”
海东来放下箸,凝神倾听。
“如果芸娘真是夏大哥的妻子,大人能否如实告知你的打算?”
海东来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外面,“乱我纲常者,死!”
她眉目肃然,“这点我早就料到了,大人职责所在,无可厚非。只是大人可否听我一言?”
海东来略微一怔,轻轻点了点头。
兰玛珊蒂冷静的表情散发出一种自信的光采,“若夏大哥确认无虞,大人可先静观其变,观察事情的发展。第一,芸娘究竟与舒王有什么牵扯,牵扯多少,这点有待查实;第二,芸娘只是一介女子,对大人实属鸡肋,不如留着芸娘,作为牵制,作为调查的线索,说不定能够引向舒王;第三,是私心,夏大哥在自责和愧疚中生活多年,让他和芸娘能够相处一些日子。”
海东来轻笑,“你这么能猜,那现在猜猜我会不会答应?”
她一愣,试探性问,“难道大人答应了?”
海东来扫过她一眼,笑意微漾,“芸娘,一个女人,能做成什么事情?我的目标始终是舒王。陛下太偏宠舒王了,太子病重,他竟然同意舒王入京,这是一个对太子极其不利的信号,现在朝野震动,人心浮动。”
“你们陛下对舒王,这个侄子,好得似乎有点过了。”
海东来深深叹了口气,“这个可能与陛下的经历有关。”
她神色微动,眼中闪烁好奇的光茫。
海东来一阵无语,暗道,冰冷淡漠的外表,竟有一颗如此八卦的心,连陛下的私情都想八卦。
他不由得一笑,幽幽道,“陛下是代宗之子,他储位的确立及最终即位,表面看似乎是极其顺利的。我早年看了很多内卫的资料,明白这不是全部的真相。永泰初年,宫中的一次偶然失火,只是因为地点略近东宫,便引起了代宗对陛下深切的怀疑,若非臣子究理详细,此事後果恐怕难以预料。这件事情就可以看出代宗对陛下的强烈不信任。从秘书省的资料,还有内卫的文书,我大致猜测,陛下被册立为太子,并非代宗本意,而是元载等重臣压力下的被迫之举,因此代宗始终试图培植爱子郑王的政治势力,这对陛下的东宫地位造成了严重的挑战,直至郑王蹊跷死亡,陛下储君地位方趋於稳定。”
她低头喃喃道,“蹊跷死亡?万里河山不与任何人结缘或者结仇,夺来抢去的只不过人们这三分意气罢了。最可悲的是这三分意气中埋了一代代的尸骨。”她抬头正对着他的目光,她从他的眼神读到了他的心志,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已经如此,他愿意身殉于此。
“这充满危机的十五年或许也影响到了陛下的决策。陛下似乎始终都不是代宗中意的皇子,郑王死後,代宗爱妃独孤氏之子韩王,又走到了朝堂。幸运的是,代宗没有像对待郑王一样扶持韩王,陛下的地位才算彻底稳固。”
“为何?”
“或许是因为他已将郑王之子,也就是舒王,托付陛下。舒王虽然是郑王最幼子,在陛下诸子中排行第二,舒王被收养时,陛下除了已经十三岁的太子殿下之外,尚未有其他皇子。代宗命陛下收养舒王,爱屋及乌,此后陛下的地位便趋於稳固,境遇也有所改善。另一方面,幼年的舒王应该也给陛下寂寞的东宫生涯增添了一抹亮色。直到陛下登位,舒王都居於禁中,陪伴着他度过了太子生涯的最後阶段,也许正因为如此,陛下与舒王的感情,比早已长大的太子殿下要深厚得多。”
兰玛珊蒂若有所思,“或许收养善待舒王,本是陛下储位得以保全的条件之一,只不过在漫长的岁月中,他将其内化为了自己的意志。”
“长达十五年的焦虑时光,给陛下一生都造成了影响。”
兰玛珊蒂不由得感叹,早年经历了诸多伤害的唐皇,却亲手铸就自己的儿子的阴影,他的偏执、猜忌、不顾礼法的偏爱,给太子造成更多的伤害,悲剧的受害者转而成为悲剧的加害人。她从来不认同一种说法,什么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善就是善,恶就是恶,不要管一个人经历了什么,只要看他做了什么就好了。生而为人,人生都不是一帆风顺的,谁没有经历过挫折和不幸呢?唐皇,坐拥万里江山,他比普通人更有能力去缓解早年所经历的那种恐惧、无助和失去掌控的感觉,他没有,这是他人性弱点所致。某种程度上,兰玛珊蒂认为她见识过诸多阴谋、危险的罪魁祸首正是这位大唐的皇帝,多少人因此而丧命,灵儿就是其中一个。
她收起心神,看向沉默不语的海东来,心一阵阵绞痛,眼前的这个人,明明知道他所效忠的对象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却依然不改初心,他无比的清醒,也无比的强大。兰玛珊蒂读了很多大唐的书籍,懂得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海东来怀着忠君报国的理想,而犯下累累罪行;他忍受病痛的折磨,随时迎战仇恨的攻击。他在铺天盖地的阴谋罗网中厮杀至今,无非想坚守这位君主,无非想守护这样一个暗流汹涌、危机四伏的大唐。纵使他心甘情愿,她却无法不为之悲伤。
想着想着,她突然发现自己脸上划过一丝清凉,用手一摸,自己竟然流泪了,随即,她仓皇失措,逃也似地奔出厅堂,把同样惊慌不已、不知如何是好的海东来,丢在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