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家伙,行事愈发肆无忌惮了。”久忿然地说,将眼前的报告合上。
该怎么做……该怎么做?久不停质问着自己,却只能用剩下的那只手翻动桌上的文件。就算过去了一段时间,那个名为四月的杀手的所作所为,依旧令他感到胆寒。是一种面对未知力量的,不容置喙的恐惧。就算想要振作起来也做不到,哪怕是想到那双眼睛,都会觉得自己将被肢解。明明伤害了别人还一副受害者模样假惺惺地道歉,想到这,久不爽地“啧”了一声,真是道貌岸然。
而且怪物身旁的恶魔,是比恐怖还恶劣的存在。总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令他感到不适。在被送来这处档案室之后,那个家伙又来过几次,名义上是来交代葵的近况,实际上还是来威胁自己。想到这,久的内心更加烦躁。最珍视的家人,也在这群恶魔手中,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很抱歉。没有欺骗自己,也没有试着将自己的心封闭,我一直是这样冷酷无情的人呢。”
在一次质问后,小林笑着对他这样说。久紧紧地注视着那双眼睛,却一无所获。仿佛能够读心一样,小林总是挑衅般在久开口之前就给予回复。不,或许不是挑衅,久将手上的纸张捏得发皱。
是从容的威胁。
“你的心里总是乱糟糟的。要不要放松一些?”小林支起下巴,金瞳微阖,“太抵触没好处也没用处哦。”
久明白,对方说的是事实。现在的自己什么也做不到。失去了持枪的手,连如何拿起汤匙都要重新练起。其实本来的自己也是如此。身为一名仅仅是观察能力稍显过人的三流杀手,面对组织庞大的力量,是无从逃遁的。不过近日他逐渐地在说服自己,因为即便如此,也比惨死深巷要来得好一些。
“放心,葵的工作最近也很顺利。有空的时候,我会让你们见一面的。”完全看清了久的想法,小林没有给他回应的空档,继续说,“当哥哥的可不要给妹妹拖后腿哦。”
训练场里,四月向后轻跳绕开少女一记侧踢,摇了摇头,说:“太慢了。”
“好的,我会加练的!”葵擦掉脸上的汗珠,跃跃欲试地说。
“但是我累了。”
四月语气沉沉,没精打采地说着,但是完全看不出疲惫的样子,在一番攻势下,甚至呼吸都没有不稳。葵撇了撇嘴,腹诽:明明和刚到训练场的时候一个样嘛。
“那我自己练!”少女想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为此不会放过任何的机会和时间。
少年点点头,拿着水杯坐到了训练场的角落,身形被器械挡住了大半,葵只能堪堪看到对方的侧脸。
“那个……四月同学,啊不,四月……先生?”葵一边重复着动作,一边问。
“四月就可以。”
“好,我想问,是我太弱了吗?”少女呼出一口气,调整着频率和呼吸,“是因为我太弱,所以你才如此没有兴致吗?”
训练场里只有踢击沙袋的声音。
半晌,在葵打算放弃之前,角落里才传来了声音:“不是。”她几乎没听见,停下了动作,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少年露出的一只黑色眼睛如深井般深邃且不可测,或者仅仅只是空无一物,让她的心莫名颤动了一下。
“不是这样的。”四月重复了一遍,“你很好。”很耀眼。不抱怨,很努力,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那……那就好。”葵又恢复了动作,“如果累的话,四月就先回去吧,我还可以继续练的!”
正如少女的名字,如同太阳般灿烂热烈地盛开的花朵,在她身边,仿佛有和煦的日光照射在身上。在学校时,她就是受欢迎的孩子。
太耀眼了。哪怕是这种时候也是。明明应该抱怨,应该痛苦,应该自怨自艾,应该放弃,但是却比谁都能接受现状,毫不在乎他人目光地开始努力。少年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以为她会恨自己,没想到对方从未提过这件事情。
像自己这样的坏人,待在她身边都会觉得灼痛。他想着,一边拉开门离开了训练场。
虽说张的袭击活动将旧制度撕开了口子,让过去遵守它的人们都感觉到其苍白和脆弱,但是组织的日常活动似乎一如既往,众人心知肚明地各行其是,暂时看上去一切都是老样子。
葵开始负责一些简单的运送活动,虽然被安排到了新人的小队中,四月偶尔也会跟随。
被想要截取货物的对手包围,这对四月来说有些习以为常。就算不动用能力,他的体术也足够支撑冷兵器间的肉搏战。只是这次并不同往日。
“不想出手吗?”葵有些疑惑。
四月摇了摇头,将无用的匕首收入刀鞘。现在的帮派,行为愈发大胆,若是往日,胆敢做到这种地步的,都会被地下的执法部队清剿。只是在那次爆炸袭击过后,他们再也没有出现过。
子弹倾泻到他们藏身的角落。
“我不想做得太过火。”
“过火?”
“我不想剥夺他们的生命……”
“什么啊,这么心软。”少女趁对方换弹的间隙,从掩体后稳稳地举枪,射击,“这种强大者的傲慢,我这样的的小人物并不敢拥有呢。”
“傲慢吗……你们都这样说。”少年喃喃道,声音淹没在枪火声中。
掩体没有支撑太久。这一颗子弹,她躲不过了。少年脑中闪过这样的想法。
支援很快赶到,但略显姗姗来迟,小队长面色惊恐地向着四月道歉。少年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着离开了血肉模糊的现场。
“为什么和手里的纸张过不去呢?”
从回忆中脱离,久发现小林出现在档案室的门口,眨着眼睛看他。
久忙乱地将卷宗理好,而后询问对方的来意:“……没什么,有什么事情吗?”
“葵在任务中受了轻伤,你可以和我去看看她。”小林晃了晃手中的钥匙,“时间半小时,抓住机会哦。”
病室内,三人面面相觑,在小林的注视下,久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本应是关怀病人的会面,最终变成了和局势有关的闲聊。
“就像故事里人族和魔族的感觉吧?我们可以伪装成人类,但人类无法在魔界中生存,也管束不了我们。”小林看向窗外,是丛林般的楼宇,里面大概是形形色色的白领在奔波吧,明明生活在同样的大气中,却像是另外的世界。“以前呢,人类不知道我们的存在,但现在他们开始意识到了。”
兄妹二人都沉默着,小林看了眼腕表,“时间还有很多呢。”理论上应当留给二人独处和对话的时间,但少年站在原地,丝毫没有离开的意识。
对于能听到心声的少年,了解他人的想法并不是一件难事。这样的能力若是放在心思过于细腻和敏感的人身上,无疑是一种折磨。对本人是幸运,而对某些人来说不幸的是,少年丝毫没有感到迷茫,将这份能力运用得很好。
如今他能成为这地下犯罪集团的干部,几乎要完全拜他的能力和头脑所赐。
在故事的最初,拥有众多兄弟姊妹的大家族中,他是最安静的那一个。沉默着,不言语,听着所有人的心声。
“啧,真是不祥的样貌啊。”打扮时髦的姐姐摸了摸少年的头,温暖地笑着,直夸他眉眼可爱。
“父亲大人怎么会选中这样的孩子。啊,笑得好恶心哦。那种让人预感到会夺走属于我的东西的笑容……”年龄相仿的哥哥,将手中的糖果送给少年,认真地说以后都会分一半给他。
小林记忆力很好。他记得那时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微笑着,拉着他的手,问他的名字,祝福他。城市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将少年选为最后的养子。而握住那双手之前,少年就知道,以慈善家为外人称道的「父亲」,所收养的数名孩童中,只有一人能活下去。所以少年面上的微笑和心中的微笑达成了一致。拥有着聪明人的自负,强大的能力,却也持有令人意外的坦诚。这样的厮杀,如同为少年量身定做。
“我的生命,一定是为了接受父亲大人的恩惠而存在的。”拥有不祥外貌的少年,如此说道,“不然我的人生,一定会很无趣。”
是真话还是假话呢?可能连小林自己都无法判断。人并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少年并不在乎。他只知道,听了这样的话之后,这名虚伪的慈善家感到了一阵触动,并且更加偏爱自己了。这是正确的,有利的,真假又有什么可纠结的呢?
人天生是表里不一的。见过最自私的念头,也听过高尚的奉献精神。人是矛盾的。想法同行为往往不一致。少年从未因此痛苦和迷茫过,而是如同研究者般产生了兴趣。
如果告诉五姐的同学,关于她的秘密,人们会怎样看待她呢?如果让那位暗恋着的姐姐,碰巧看到那样的事实,她又会怎么样反应呢?少年做着这样的试验。直到他们相互厮杀的命运真正开始的那一刻。
最后家族的所有人,包括慈善的「父亲」,骄傲的或有礼的,有恩情的或结仇恨的,都已经成为了少年身后的枯骨。
“时间到了哦。”在一旁如同欣赏戏剧般看着兄妹二人的少年,将兄长的一方带离了房间。久并未想多做停留,房间内的气氛让他难耐,要想和葵好好地谈天,还是要等魔鬼放下警惕之后,少年怀着这样的心情,没有太多留恋,最后和妹妹点头,便离开了。没过多久,黑发的四月出现在门口。
病房内静寂了许久,少年才开始说话。
“还好吗?”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谢谢你了,如果不是你出手救我,恐怕这副躯体已经是尸体了。我一定要收回之前的话,你是一个比我想象得更温柔的好人呢。”
“不,我确实是傲慢的人,不然你也不会受这样的伤。如果我能……不,其实我也……”
少女恢复得很好,面色稍显苍白,微笑着说:“为此而感到烦恼吗?这也是强大者的标识呢。我的立场并不能让我评论对错。但是无论如何,四月有着选择他人死亡的能力。而我和哥哥的话,连自己生存的权力都要拼命去争取。所以根本没有怜悯的时间和理由。”她闭上眼,感受着午后照进屋内的温暖阳光,“如果不能排除对方威胁的话,自己就会死亡。就是以这样简单的理由厮杀,开枪,剥夺生命的。四月一定觉得很难看吧?但是我们没有选择呀。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难看的……是我。”
“那就都很难看!拼命活着的人,谁会好看呢。大家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没有心情瞻前顾后,甚至连反应一些事的时间都没有,被命运推动着摸爬滚打地前进。看到哥哥的样子时,我就已经明白了。”葵低着头,“只要活下去就好了。如果能让我们一起活下去,那再好不过。所以,为此,我什么都可以做。”
阳光落进室内,却在窗下留了阴翳。
少女有些疲惫,放下语速慢慢说:“就算是傲慢也好,难看也罢。还在这里,还活着,还有什么必要去想那些呢?换言之,如果能够开始想这些问题,说明你已经在很好地活着了。不然绝不会有这样的余裕。”
或许对方怨恨自己,反而会好受一些吧?四月这样想着。但是少女要比她的哥哥更聪明,也更能适应环境。无论如何,放不下所谓的尊严,与强者以卵击石,都不是智慧的选择。
“我有些自顾自地讲话了,不好意思。”少女叹了口气。
四月沉默着,消化句子的含义。
时间逐渐接近夕阳。少年任凭银发随风舞动着,连视线被遮挡也不为所动。天台上只有他一人的身影。
这里能够很好地俯瞰城市,甚至能望到远山,集结成漫天的一片,染上金色的红。如同少年眼睛的色彩。
单薄的瘦削身影就站在边缘,仿佛下一秒就会折殒于高楼。被风击打得晃晃悠悠的、少年的身躯,双手放开了围栏。
“真是无聊呢……无聊的世界。”
城市的灯光渐次亮起,光点汇成奔波着流动着的银河,颜色单调,但璀璨非凡。
“如果大家都像四月那样有趣就好了。啊,或许那样的话,还是很无趣。”
少年喃喃的话音被风吞没。
“走到这步也好,未来的那一步也好。”少年合上双眼,感受着风和平衡,“人的色彩真是如同调色盘一样啊。”
个体色彩斑斓,汇合到一起则只剩下一个难看的颜色。
“哎呀。我这样的无心之人,也配做出这样高傲的评价吗。”
天台的门被人推开了。映入来者眼帘的是,几乎摇摇欲坠的友人。四月三步并两步飞奔上前,将银发少年拉下边缘。如同装着星星的金色眼睛笑着,将星星倾倒进墨色瞳孔中漆黑的夜空。
“你在干什么,这样很危险。”
“我在俯瞰城市哦。”
“站在里面看不行吗。”
“可以呀。来一起看吧,四月。”
两名异色的少年于是开始俯瞰城市。从外表还是性格上都是完全相反的存在,却在同一条道路上行走着,做着相同的事情。
“葵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呢。啊啊,让我猜猜,‘她会这么懂事也是我们的错’,对不对?还有,刚刚反而被病人安慰了,‘明明犯错的是我’。这种情况没有被记恨确实是奇迹呢。”
“你读心了吗?”
“没有哦,因为我很了解四月。而且刚刚四月没有想这些吧?想的应该是,‘他为什么会跑到上面来’。我是不会读四月的心的哦,只有过一次。因为你的心思很好猜。”
“那一次是什么时候?”少年语气随意地问道,对这种事毫不在意。看透他想法的人是小林,但看不透他的也会是小林。能被知道最直接的想法,反而不会有误会。
“猜猜看呢?”
“和张第一次见面那次?”
“不是哦。”
“那就是那次和琴汇报任务的时候?”
“不对哦。”
“那是什么啊……猜不到。”
“一个对你我都很重要的时候。猜到再告诉你哦。”
夜风逐渐寒凉,少年裹紧了长衣,最终放弃了猜测:“那以后再猜吧。言归正传。我觉得葵没问题。”
“嗯嗯,我也这样觉得。很坚强的女孩子呢,虽然心里的抱怨声很大,但是表现出来的行动已经足够了。我已经想好了她的下一次任务。”小林歪了歪头,“久那边也还可以。但是我觉得就保持现状,暂时不要让他们见面更好。”
“啊,为什么?”
“两个人的话,还是有点危险,不是吗?”少年嘴角上扬,“听说家人的力量可是很强大的。”
“亏你会这么说。”注视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听出来对方话语中的笑音,四月撇嘴。
“没有我的家人,我就不会拥有这么多东西呀。包括四月,如果没有他们,我肯定无法遇到你了。
“如果不是「父亲大人」乐善好施,我怎么会知道那对濒临破产的夫妇还是收养了一名少年呢。”小林从围栏上探出身去,将视线放得很远,“那时的我,听到那样恶毒的想法,真的心惊胆颤了很久呢。毕竟对那孩子来说,真的是太绝望了。”
少年突然拉过对方的手臂,紧紧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好在一切为时未晚,我可以像这样好好地看着四月。”
四月的头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火花。
少年垂眸看向对方,那双金色的眼睛摄人心魄,他轻声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呢?”
“第一次读我的心,是在什么时候。”
金色的眼睛里盛满笑意:“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