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枝头抱香死

晚上看着涟儿睡下，张磊悄悄地溜进书房，在桌案上摆开笔墨——他至少要留下些什么，留给那些他最在乎的人。

提起笔来，千万叮嘱梗在心头。

担心，不舍，愧疚一气落在纸上——他担心涟儿不好好吃饭，担心勇儿会受欺负，担心杨淏因他受牵连…

写完最后的信，才三更天。

张磊回到床上，搂着涟儿发呆。

脑子里回想起他们一起看过的一幕幕场景，不禁眼眶发酸。

记得初见时，涟儿还是小婴儿，躺在摇篮里啼哭不止。那时他也不知该怎么办，只知道父母和上官伯伯伯母都在忙，于是他去了。摇着摇篮，小姑娘渐渐平静下来，不哭不闹，盯着他的眼睛笑。

后来他甚得先帝赏识，平乱回来，先帝以公主的礼仪将涟儿嫁给了他。

紧接着，杨淏也成了亲。他们四个天天在一起喝喝茶听听曲，那时候当真是最快乐的时光。

娴儿的到来，让他感到肩上多了一份责任…可惜，最后他没能护住女儿。

没多久，杨淏的儿子出生了。孩子一落地就认了他作干爹，他也一直拿子正当亲儿子。

记得怀着勇儿的那一年，他们过得最辛苦。边疆征战不断，新帝又对涟儿虎视眈眈。

他忙着保家卫国，守疆平乱，就连孩子出生，都差点没赶上。

从前的少年已长成了饱经风沙磨砺的将军，看过世事变迁，尝过离别滋味，他这一生什么都不怕，只是，愧对妻儿……

“都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皇上，多少忠将精兵，是您亲手葬送的…”

……

“皇上他，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五更。禁军押送。”

“禁军？！”

芷秋猛地坐起来，顿时感到一阵头悬目眩，幸是杨淏一把扶住才勉强没倒下。

“为什么是禁军…”

“报复。张磊受死，他也不会让我们好过。”

还记得吗？那年杨淏独自西北平乱回来，皇帝赐了他禁军兵权。

你们不是好得很吗？你杨府不是一心护着上官涟吗？好啊，那就让禁军押张磊上法场，好兄弟，自然是要时时刻刻在一起的嘛。

四更，他把写好的信规规整整的摆在桌上，又换上了那年成亲时穿的大红喜袍。

……

“不管干什么，一定体体面面的，哪怕是赴死，也要淡然。记住了吗？…”

“儿子记得。”

……

这是张将军去世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父亲寄予了厚望，索性不辜负，一切都好。

只是这一生，过得短了些。

不能与妻白头偕老，也不能看着幼子一点点长大，成家，立业。

杨淏和芷秋一夜未眠——要亲口告诉自己的兵，押挚友兄弟入法场，如何睡得着。

一切收拾妥当，张磊站在院子里，最后看看这个他牵挂的地方，这个有他最牵挂的人的地方。

五更，禁军进了府门。

……

“父亲，儿子一直有谨遵您教诲。”

……

他们父子二人，都无愧国家，却也都委屈了妻儿。

听见院子里的动静，涟儿死死攥着被角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多想冲上去抱住他，撒娇耍脾气不让他走，至少，别丢下她离开。

估计着众人出了府，涟儿轻轻下了床。

书房里放着张磊留下的信，还有一身喜袍。

她默默换上，同一件衣服，却怎么都没了初次上身的轻松喜悦。

“勇儿，娘亲早去陪爹爹了，对不起啊……不能陪着你长大了，以后…乖乖听叔叔婶婶的话…”

皇帝专意不让杨淏好过，派了御前侍卫生生把他从府里“请”了去——要他亲口下令，要他亲眼看着他一手培育的兵是如何要了张磊的命。

张磊被缚在祭台的石柱上，四周围了一圈弓箭手。

杨淏到时，涟儿挡在张磊身前，两人穿着火红的喜袍，与远方天空微露出的晨曦映衬。

“谋害幼子，勾结外党，挑起战争，故意输掉城池嫁祸张磊，这一桩一件，哪一个没有皇上您的参与？！”

涟儿高举着张磊从边疆带回的太子印，向众人揭露了皇帝为除掉张磊的叛国行径。

所有大臣和侍从都听呆了，杨淏也震惊地瞪大了眼。

看着一袭红衣的上官涟，恼羞成怒的皇帝举起弓箭直直向着涟儿射去。

张磊原本缚在石柱上，看着羽箭飞向涟儿，失了魂般的他竟一把挣脱了绳索，拾起身旁的宝剑挡了回去。

“可真是伉俪情深啊…”

“所有人，给我把弓拉满！”

周围所有弓箭手齐齐瞄准他二人，随着一声令下，漫天羽箭似雨水一般飞了出去。

“杨淏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许动！”

杨淏被吼的愣在原地，看着张磊倒在涟儿怀里，鲜血直流。

涟儿哭喊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一次，她怎么唤，都不能让她的玉郎回来了。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涟儿身后的强弩车上飞出一支冷箭——一箭穿心。

强弩车上，正是已经疯魔了的皇帝。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脆，玉郎，别想甩掉我…”

你说下辈子让我别遇到你，我才不听呢，我要生生世世与你做夫妻…

……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父亲，儿子没辜负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