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尚好，雾霾并不严重——至少能看清一条街道以外的商店门面。墙角蜷缩着一名流浪汉，在我路过他面前时，用微弱嘶哑的嗓音向我祈求一枚先令——“我从皮夹里摸出一枚硬币，当啷一声坠落在他伸出的破帽子里。他说谢谢，话尾上扬，显出些真情实感。我在街道末尾拐了一道弯，再往前一些便是科文特花园剧院，一整面的玻璃外墙被擦拭得光亮洁净，我第一眼见到时，恍惚觉得它像一座温室。这天本该一如往常，我只是从它门前经过，但或许今天注定多一些意外——我看见一名年轻姑娘，仿佛一缕亡魂，在剧院门前徘徊而踟蹰，手指纠结着垂在身前，身形在草地上轻快地飘荡着，一头迷失在雾霭都市里的小鹿。她用一双蓝眼睛，漫无目的地浏览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当我从她面前走过：不如说是从剧院门口走过，我察觉到似乎有火焰在她眼中点亮，一路无声又热烈地燎烧到我的脚下，她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用双手颤抖着抓住我的衣角，我不得不停下脚步看向她。
那头栗发也许曾经会散发出阳光般的耀眼光泽，可如今只剩下稻草的枯槁，被细致地盘在头顶，我想她缺了一顶桂冠，或者花环；一袭衣裳因年代久远而褪色甚至稍稍破烂，而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裙子，似乎极宝贝这身衣着。也许她只有这一身肖似剧场演员的穿着……她朝我抬起头，白皙面庞上散落数粒雀斑，浅棕淡栗，浮在她双眼底下。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可我记得，几秒之前，此处还盛满因病痛而激化的烦躁。在她走向我之前，我听见她一边咳嗽，一边说着抱怨的话语。剧场里的香水味太重了，廉价又泛滥成灾，都溢出门窗，害得她咳嗽不止——或许是她错怪，至少我不曾闻见所谓的香水味，或许是她不愿承认自己罹患支气管炎，这几乎成为伦敦的年度流行病；当她看见我，这些埋怨的话语戛然而止，她冲向我、拽住我的衣角——她噢了一声，似乎意在凸显自己的专业性：多歌剧演员的一嗓子！——那双蓝眸中骤然盈满泪水，滴落成一汪小小的许愿池，诱惑着路人朝她投下一枚许愿币。她声声悲切，向我求助：“…救救我，有人要杀我……拜托了。”她字字句句，将这个名字咬得清清楚楚，“我的罗密欧。”
那一瞬间，在我脑袋中发生的化学反应与物理反应，共同作用着使得一个奇妙的想法就此诞生。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沉浸在一种黏稠的梦幻里，谁也不能轻易侵入，只有被她恩准的幸运儿才能顺顺利利地走到她面前来。她相中我，向我倾诉、对我求助，言明自己身处的困境：罹临生死之间。而我看着她，近似于欣赏或者旁观她的演技、她的剧本，同时也在心中忖度。作为杀手，我与许多同行一样，有着自己接受的任务对象范围，譬如我从不夺走女性的生命，这似乎也成为其他杀手的共识。但总有一些游走在刀光剑影里的法外狂徒，毫无底线与准绳，只要有钱，什么人物都愿意去杀，绝无例外。假设这位姑娘所言非虚，比之困惑，我更感到好奇：究竟是哪位同行接下了这门差事，又或者……目光再度落在面前的少女身上。她纤瘦、苍白，显出病态的神经质，抓住我衣角的手指根根削瘦如树枝，骨节都嶙峋地从皮下凸出来。……她究竟犯下了什么事，才惹来杀身之祸？
而我伸出手，握住了她那只冰凉又纤细的手。“小姐，请问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询问她，她似乎对这意料之外的肢体接触感到惊愕，睁着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波光流转泛滥地望着我，仿佛含情脉脉。“罗密欧……我看见一个杀手。在我独自走在月桂树下时，我看见她就藏在栅栏之后。她有一头灰烬般的头发。多邪恶的颜色！暗示着她背负的累累罪行——她在看着我，用那双鸽子血般的眼睛。鲜红的、血红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化成浓稠的血浆、从她黑漆漆的眼眶里流出来……”她发出痛苦的吟叫，整个人几乎即将瘫软在我的臂弯里，另一只手按在胸前，也许在模仿演员吟唱高音的姿态。这几秒钟里她变化成一片浮萍，需要倚仗外物才能勉强站立，我轻轻地捞了她一把，于是她向我吐露真相的只言片语。
“噢，我的罗密欧！我真的很害怕，我再也不敢去到月桂树下，即便那是我们约定的幽会地点！”——然而她又瞬间站直了，仿佛短短几秒钟获得了支撑身体的能力。“但现在我不必慌张，因为你就在我身边。”她用夜莺般甜美的嗓音对我说道，并期待地看着我，忸怩地摇晃着身体，展现出热恋中少女的娇态，“带我走吧，罗密欧……带我走吧。”面对女士，我素来保持微笑与彬彬有礼，待她也一样，微笑几乎成为覆在我脸上的一层面具。我问她，为什么会被杀，她不假思索：“我偷了他们的金碗，把一些秘辛编纂进纵横填字解谜游戏，并以此来威胁他们………”这个答案显然是无效答案，我换了个更加现实的问题，问她家在哪里，得来同样天马行空的回答：“我住在布满荆棘的森林城堡里，那里一年四季野蔷薇常开不败，很美，你要来我家做客吗？”接着，她喋喋不休地描述起了假使我去做客，她会为我做些什么……她陷入了混乱当中，癫狂与清醒交换出现，她脸上始终挂着幸福的笑容，仿佛确实与我坠入爱河，心心念念地希冀着与我共度时光。我终于感到一丝疲倦，可望进她闪闪发亮的眼底，直截了当的拒绝话语又卡在喉咙间。但时间确实不允我继续与她消耗下去，我只得温和地捏了捏她的手，随后松开了它：“很抱歉，时间不早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我先走了。”
她恋恋不舍，同我挥手作别，又期期艾艾地望向我，口中喃喃地说着“要保护我哦，我的罗密欧”……我转身迈步离开，指腹稍稍摩挲，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来自她的凉意。雾霾悄无声息地加重了，前程后路皆被灰黄色的雾气笼住，可见视野变得极为狭窄，但我感觉得到，即便我已走入雾中许久，她的目光仍旧落在我离去的方向上，伫立着、等待着，仿佛真的在等待她的罗密欧来带走她。我与她素昧平生，明知绝不是她认知中的罗密欧，却也难免在她面前相信几秒。她是一个不入流的艺术家，或许只是一个戏剧爱好者，亦或者仅仅是痴迷于沙龙小说的普通少女：相信浪漫的爱情故事，即便世间已将它贱卖至一文不值。
我决心将其视作一场意外相遇，默认日后再也不会相见，却不想还是有一面之缘。那天我赴委托人的约会，经过一处巷口时，听到里面传出了一声尖叫，接踵而来的是悲伤而疼痛的哭泣声。我觉察到这副嗓音有些耳熟，双脚自然而然地走入巷子，与迎面走来的一人擦肩而过——漆黑的风帽下漏出灰烬般的头发、雪白的肌肤，一名夭矫的女性，与我发生了一次意外的对视：短暂，但足够我看清她鲜红的眼眸——我确认她与我是同行。旋即我看见了这名少女。她蜷缩在潮湿的墙脚，缓慢地移动着身子，散乱的栗发间露出脖子上的伤口，刀锋切割颇深，几乎能淋漓地看到血管与骨骼，当然也包括人体管道；当她喘息、咳嗽甚至是呼吸时，伤口处覆着的鲜血上缓缓地涌出气泡，结成密密麻麻的泡沫；鲜血漫溢，大量积蓄在她的气管与食道中，令她几乎无法顺畅地呼吸，她只能一边咳嗽、一边费力地张大双唇，尽可能地汲取更多的氧气……当我走到她身边，她勉力睁开眼，看到了我。——濒死之人的眼中竟然还能迸发出如此强烈的生命力，仿佛将所有余晖都用来做这一件事。她伸出手，掌间沾满鲜血，颤颤巍巍地抓住了我的风衣下摆，以此与我产生联结。她的声音中含着哭腔，对我告白：“好抱歉，好抱歉喔……罗密欧。本来以为可以掀开玫瑰色的棺木，那样含情脉脉地看着你……”
作者鹅鹅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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