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娜

人对于屈辱的察觉总是最敏感的。即使从记事起我就再也无法用眼睛描摹这个世界，可对于周遭任何一个不易察觉的埋怨，一种悄悄的表示不满的轻哼，却都能清晰明了的感应到。坎坷命运给我带来的无穷伤害只能默默忍受，只因无法依靠思想或意志的力量来逆转客观发生的灾难。唯有听凭沉默天性的指引，才能臻于跳脱现状的超凡绝尘之境。

“海伦娜。命运不可违逆，切记创剧痛深也不能退缩不前。”

当年在我居住的小木屋里日夜谈话的莎莉文老师，在微弱的灯光下一同将典籍翻译成盲文，时常塞给我几粒巧克力又告诫必须用功学习。此彼时在七岁的女孩眼中一切都那么浅薄，在受到如此难得的关爱时难免心头一动，想要迫切的吐露心中的苦涩。可即使有过一闪念也立即咽下去了。人生体验最深刻的地方是无法用言语来传递的，只有自己才能在黑暗和沉默中桴浮于海。在无数次的嚎啕大哭中，就已举行了一个完成人生使命的隆重的悲剧式的仪式。

我难以忘记指尖抚过那封信件的凸点时的颤抖，我将手心中渗出的冷汗胡乱抹擦于裙摆。急促的呼吸使冷静褪色，萌生的勇气被碾碎混入期盼的幻想发酵成滔天的欲望。时间和空间在霎那间产生神奇的蜕变。我听到有人在耳语：去追求吧，去创造自己的幸福。我在任何时候都在企盼的光明，远远胜过那些没有质感的任命文本。可是啊、即使我一贯并不以他人的看法为精神终点，但我仍需要莎莉文老师作为自己的鼓励者和送别者。我期盼经由良师益友的桥梁，向破晓的赤霞走去。

自失明以来父亲的悉心庇护之下，我的日常生活过的很平淡，难以遇到诸如此类的抉择能够让自己的现状全方位崩塌的机遇，也完全无法验证立足的地基是否坚实。能够清晰知道的是，当蔷薇在黑暗中枯萎之时，我只能葬身于自己文学的美梦——除非此刻停止远眺外来的危险迹象…踩踏着高耸峭壁下轰然而毁的残骸，成为宛若“十二门徒”的残柱宣告着对师道的遵从和友情的挚守。幽香的草药在静谧的房间弥散，是曾经尊师同我栽种于庭院丛丛的薰衣草和迷迭香。可当我意识到即将迎着黑暗身赴永夜之时，微张的唇口即将笃定吐露的词句却瞬间消散于她轻柔的微笑之中了。

“你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海伦娜。”

我摇头。

“…要知道，有什么困难大家都会帮你的。你只需要专注于自己的功课…如果掌握了很扎实的基础，将来上学时困难就不会太多……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把盲杖用力扔在地上，实木材质磕在火炉边缘回荡出沉稳闷响打断了她的话语。长期所信赖的友情竟是虚假的，而这种虚假又并不出于恶与罪，而是出于友情本身的悖论。莎莉文小姐啊，我明明知道现状的困难，我活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为什么、为什么还要用谎言的丝线将我束缚在看似善意的茧中。阻碍自己内心的峭壁终于崩坍，巨大震动让曾经的坚持葬身大海。我不愿同身边爱我的人一样，把有限的生命寄托于一种潜在的堕落，成为悲哀的自我欺骗。

如果没有这种经历，仍然一味不分青红皂白的困于温床，那么人生会加添着多少虚假脆弱。若是历经洗刷，我的灵魂大抵会变得更加坚强。

“Larmes qui m'attrapent quand je tombe…Ils tombent dans le noir et m'oublie et…Encore…”

不必告别，不必留言。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唯有紧握着手中的盲杖在地面敲出轻微节拍，应和喉中哼唱的音调与身影一同消散于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