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8 悲喜交加

瓦朗蒂娜的嘴里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惊喜交集的喊声，但立刻像有一片嫉妒的阴云遮住了她心中的快乐似的，她几乎马上就以一种抑郁的口吻说道

瓦朗蒂娜唉，不，马西米兰！那样我们可就太放任了，我怕我们的幸福会使我们忘乎所以，以至于去滥用那种安全，这样反而会害了我们。

马西米兰莫雷尔你怎么会有这样担忧害怕的念头呢，亲爱的瓦朗蒂娜？从我们最初相识的那值得庆幸的一刻起，难道我的全部言行还不足以来向你表明我的心吗？我相信你对于我的人格也是极其信任的，当你对我说，你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某种危险在威胁着你的时候，我就真诚地心甘情愿地听你驱使，不求任何报偿，只要能对你有用，我就感到很愉快了。我知道有许多人愿意为你牺牲生命，而在那些人当中，你选中了我。交往这么久以来我是否曾在哪句话或哪次眼色上使你感到遗憾过？你告诉过我，亲爱的瓦朗蒂娜，说你已经和伊皮奈先生订了婚，而且你父亲已决心要成全这件婚事，而他的意志是不容改变的，因为维尔福先生一旦下了决心，是从来不会改变的。好，我自愿留在幕后，等待着，并不是等待我自己或你的决定，而是等待上帝的吩咐。而在这其间，你爱我，怜悯我，并坦白地告诉了我。我感谢你那句甜蜜的话，我只要求你能时时重复一下那句话，因为它可以使我忘掉其他的一切的忧愁和等待的焦灼与痛苦。

瓦朗蒂娜啊，马西米兰，正是那句话才使得你如此大胆，而使得我既感到快乐，又感到悲伤，以致我时时问自己，究竟哪一种感情对我而言更好一些。是后母的严厉、偏爱她自己的孩子使我感觉到痛苦呢，还是在我和你相会的时候，感到充满了危险的幸福？

马西米兰莫雷尔危险！你怎么会用这个词来形容我们之间的感情呢？难道你还能找到一个比我更柔顺的奴隶吗？你答应我可以常常和你谈话，瓦朗蒂娜，但却禁止我在你散步的时候或在其他交际场合跟踪你，我服从了。而自从我想方设法走进这个园子以后，我隔着这道门和你谈话，尽管接近了你却看不到你，但是我没有哪一次想从这些缺口里伸进手来碰一碰你的衣边啊。我有没有起过推倒这堵墙的念头呢？你知道我年轻又强壮，推倒这堵墙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但我从来没抱怨过你这种含蓄委婉的态度，也从来没表示过某种欲望。我像一个古代的骑士那样信守着我的诺言。来吧，至少承认了这几点吧，不然我就要觉得是你不公平啦。

瓦朗蒂娜这倒是真的。你是一个可敬的朋友，但你的这种行为却依旧是出于自私的动机，亲爱的马西米兰，因为你知道得很清楚，如果你表示出某些相反的意思，我们之间的一切就都完了。你答应过要给予我热烈的兄妹之爱。我呢，除了你，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朋友，我的父亲一点儿也不关心我，我的后母只是一个劲地迫害我，虐待我，我唯一的伙伴就是一个不能讲话、患了麻症的老人，他那干瘪的手已不再能来紧握我的手了，只有他的眼睛还可以和我谈话，他的心里无疑地还为我保留着一些余温。噢，我的命好苦呀，凡是那些比我强大的人，不是把我当作了牺牲品，就是把我当作了敌人，而我唯一的朋友和支持者却是一具活尸！真的，马西米兰，我真的好痛苦，你爱我是为我着想，不是为了你自己，这的确是对的。

马西米兰莫雷尔瓦朗蒂娜，我不能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所爱的人只有你，因为我也爱我的妹妹和妹夫，但我对他们的爱是宁静的，绝不像我对你的爱这般炽热。因为只要一想到你，我的心跳就会加速，血管里的血似乎就流得更快了，我的胸膛就开始心烦意乱起伏不定，像怀中有只小鹿乱撞，但我郑重地答应你，我会压抑住这一切热情来为你效劳或帮助你的。我听说，弗兰兹先生一年之内是不会回国的，在这期间，我们最好还是满怀希望吧。因为希望是这样甜蜜的一个安慰者。瓦朗蒂娜，当你怪我自私的时候，暂且请稍微想一想你对我的态度吧，那活像是一尊美丽而冷漠的爱的神像。对于我那种忠诚，那种服从，那种自制，你有没有拿什么来回报我呢？没有。那么你有没有赐给过我什么呢？极少。你告诉我说弗兰兹·伊皮奈先生是你的未婚夫，说你每当想到将来要做他的妻子就感到害怕。告诉我，瓦朗蒂娜，你的心里除此之外难道再没有别的什么念头了吗？我把我的整个生命都奉献给了你，还有我的灵魂，甚至我这颗真诚的心的每一次最轻微的跳动都是为了你。而当我这样整个人都已属于你了的时候，当我对自己说，如果我失去了你，我就会死了的时候，而你，当你想到自己将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时候，却并不心惊胆战！噢，瓦朗蒂娜，瓦朗蒂娜呀！如果我是你，如果我知道自己被人深深地爱着，像我爱你这样，我至少已有一百次把我的手从这些铁栅之间伸过来了，并对可怜的马西米兰说：‘我是你的了，马西米兰，今生来世，都只属于你！’

瓦朗蒂娜没有说话，但她的爱人却可以清晰地听到她在哭泣。那青年的情感马上发生了急速的变化。

马西米兰莫雷尔噢，瓦朗蒂娜，瓦朗蒂娜！要是我的话里有什么使你感到痛苦，那就把它忘了吧，我不该这么说的，但我实在太爱你了，太想和你在一起了。

瓦朗蒂娜不，你说得很对，但你难道看不出我只是一只可怜虫吗？在家里受尽委屈，几乎就像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一样，因为我父亲对我几乎就像一个陌生人。我的心早已碎了，自从我十岁那年起，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我都在忍受着那些铁石心肠般压迫我的人的折磨。没有人了解我所受的痛苦，而除了你之外，我也不曾对别人讲过，外表上，在一般人的眼里，我的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真正关心我，每个人对我都很体贴，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是我的仇敌。一般人都说：‘噢，像维尔福先生这样严厉的人，原本就是不能指望他会像某些父亲那样对女儿滥施温情的，但她也算是够幸福的了，竟有维尔福夫人这样的一位继母。’但是，大家都错了，我的父亲对我漠不关心，我的后母憎恨我，而由于她那种憎恨老是用微笑遮掩着，所以我就觉得更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