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接近小岛

在理发店修理完以后，唐太斯感到自己的下巴已十分光滑，而头发也与常人一般长短了，他要了一面镜子，然后开始从镜子里端详着自己。我已说过，他现在已经三十三岁了，十四年的牢狱生活已在他的脸上发生了气质上的急剧变化。唐太斯刚进伊夫堡时，有着幸福年轻人的圆圆的、坦诚的、微笑的脸孔，他一生中早年所走的路都是平坦的，而那时候他也以为，未来自然也只是过去的继续。但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他那椭圆形的脸已拉长了；那张含笑的嘴边也已刻上了显示意志坚强而沉着的线条；那饱满的额头上出现了一条深思的皱纹；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抑郁的神色，从中还不时地闪现出愤世嫉俗的仇和恨的光芒；他的脸色，因长期没和阳光接触而变成了苍白色，配上他那黑色的头发，倒现出了一种北欧人的那种贵族美；他学到的深奥丰富的知识又使他脸上焕发出一种泰然自若的智慧之光；他的身材本来就很颀长，长年来体内又积蓄力量，所以显得更加挺拔了。丰满结实而肌肉发达的身材已变成为消瘦劲健，文质彬彬的仪表。他的嗓音因祈祷、啜泣和诅咒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时而温柔恳切，听来非常动人，时而粗声急气近乎嘶哑，听来非常有磁性。

理发师刚使唐太斯初步改变了模样，他就离开理发店来到一家商店里，买了全套的水手服装。我们都知道，那是非常简单的装束，不过是一条全白色的裤子，一件海魂衫和一顶帽子。唐太斯穿着这套服装到了船上，把雅格布借给他的衬衫和裤子还给了他，重新站在少女阿梅丽号船长的面前。船长叫他把他的身世重新讲了一遍，他几乎已认不出眼前这个整洁文雅的水手就是那个留有大胡子、头发里缠满了海藻、全身浸在海水里、快要淹死的时候赤裸裸地被他手下的人救起来的那个人了。

看到唐太斯这样焕然一新的样子，他又重新提议，想长期雇用唐太斯。但唐太斯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只接受了三个月的聘期。

少女阿梅丽号现在多了一个十分得力的、十分服从他们船长的伙计。船长一向总是惜时如金的，他在里窝那停靠了不到一星期，他的船上已装满了印花纱布、禁止出口的棉花、英国火药和专卖局忘记盖上印章的烟草。船长要把这些货都免税弄出里窝那，运到科西嘉岛沿岸。在那儿，再由一些投机商人把货物转运到法国去。他们的船起航了。唐太斯又在浅蓝色的大海上破浪前进了，大海是他的整个青年时代活动的天地，他在狱中曾常常梦到它，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和它如此的亲密接触。现在戈尔纳在他的右边，皮亚诺扎在他的左边，他正在向巴奥里和拿破仑的故乡前进。第二天早晨，当船长来到甲板上的时候（他老是一大早就到甲板上去），他发现唐太斯正斜靠在船舷上，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注视着一座被朝阳染成玫瑰色的花岗石的岩山，那就是基督山小岛。少女阿梅丽号在其左舷离它还不到一里路的地方驶过去了，直奔科西嘉岛而去。

这个小岛的名字和唐太斯是这样的密切相关，当他们这样近距离地经过它的时候，他不禁在心里想：他只要一下跳进海里，用不了半小时，他就可以登上那块上帝赐予他的宝地了。不过，如果那样的话他既没有工具来发掘宝藏，也没有武器来保护它，他能怎么办呢？而且，水手们会怎么说，船长又会怎么想呢？所以他必须等待。幸好，他已学会了怎样等待，习惯了等待。为了自由他曾等待了十四年，现在为了财富，他当然可以再等上一年半载的。最初如果只给他自由而不给他财富，他不是也只能同样接受吗？再说，那些财富是不是只是个幻想也说不定——是可怜的法利亚神甫脑子有病时想出来的东西，是不是已同他一起离开了尘世呢？不过，红衣主教斯帕达的那封信是唯一有关的证据，于是唐太斯把那张纸上的内容又从头到尾地在心里默述了一遍，他一个字也没有忘。

黄昏来临了，唐太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岛被笼罩在薄暮之中并渐渐远去，终于在船上其他人的眼前消失了，但却没有在他的眼前消失。因为他的眼睛在牢狱中早已练就了透过黑暗看东西的能力，他仍继续看着它，并最后一个离开了甲板。

第二天黎明的时候，他们已到了阿立里亚海外。他们整天沿着海岸航行，到了傍晚时分，岸上燃起了灯火。这火光可能是约定的暗号，一看到这火光，他们就知道可以靠岸了，因为有一盏信号灯不是挂在旗杆上而是挂在桅顶上，于是他们就向岸边靠近，驶进了大炮的射程以内。唐太斯注意到，当他们向岸边靠近的时候，船长架起了两台旧式的小炮，这两台炮能把四磅重的炮弹射出千步之外而不会发出很大的声响。但这一次，这种预防显然是多余的，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四只小艇轻轻地驶近了帆船，帆船无疑也懂得这种迎候的意思，也放了自己的小艇下海。五只小艇工作得极其神速，到了早晨两点钟，全部货物都从少女阿梅丽号上卸到了环球号上。少女阿梅丽号的船长是办事有条不紊、言而有信的人，当天晚上他就分配了红利，每人得到了一百个托斯卡纳里弗，也就是说合我们的钱八十法郎。但这次航行并没有结束，他们又调转船头驶向了撒丁岛，预备在那儿把已卸空的船再装满。第二次行动也像第一次那样的顺利，少女阿梅丽号真是太走运了。这批新货的目的地是卢加沿岸，货物几乎全都是哈瓦那雪茄、白葡萄酒和马拉加葡萄酒。

从那儿回来的时候，他们和少女阿梅丽号船长的死对头税警发生了冲突。一名海关官员被打死，两名水手受了伤，唐太斯便是其中的一个，一颗子弹擦破了他的左肩。唐太斯感到出乎意料，但他反而很高兴受这次惊吓，对自己受伤也感到挺高兴。因为他认为这是无情的教训，教会他怎样用眼睛去观察危险，以怎样的忍耐力去忍受痛苦。他微笑着面对危险，就在受伤的时候，

你痛苦呀，你并不是件坏事！

他还亲眼目睹了那个受伤致死的海关官员，不知是因为战斗使他的血液沸腾了呢，还是因为他那人类的情感已经麻木了，总之，他对于这个景象几乎是无动于衷、全然冷漠的。唐太斯正踏上他所要走的路，正朝着他的既定目标前进，他的心正在经受着锤炼。雅格布看见他倒下时，以为他被打死了，赶紧向他冲过来，将他扶起来，并极力地照料他，尽了一个好伙伴的爱心和责任。

看来，这个世界虽不像班格罗斯医生所相信的那样好，但也不至于像唐太斯所认为的那样坏，例如眼前这个人，除了能从他伙伴的身上得到那份红利以外再也无利可图了，但当他看见他倒下去的时候，却显示出那样痛苦的表情。幸好，我们已经说过，唐太斯只是受了点伤，在敷上了撒丁岛老好人卖给走私贩子的一种草药（这些草药是在某些季节采集来的）以后，伤口不久就愈合了。唐太斯想考验一下雅格布，就提议从他那份红利中拿出一部分来，以报答他对他的照料之情，可被雅格布满脸怒气地拒绝了。

这是一种同伴间的赤诚之情，雅格布在第一次看到唐太斯的时候就对他产生了这种情感，而唐太斯也对雅格布产生了某种友善的情感，雅格布觉得有个知己已经足够了。他已经本能地觉察到了唐太斯的卓越，那是一种别人都没有觉察到的卓越。而只要唐太斯稍微对他表示些许友善，那诚实的水手也就心满意足了。

于是，当那帆船在蔚蓝色的海面上平稳地航行，当他们感谢顺风鼓满了它的帆、除了舵手以外其他一无所需的时候，唐太斯就利用船上这段漫长悠闲的日子手绘了一张地图，充当起雅格布的老师来，就像可怜的法利亚神甫做他的老师一样。他向他指出海岸线的位置，向他解释罗盘的各种变化，教他读那本打开在我们头顶上，人们称之为天空的这本大书。告诉他这本书是上帝用钻石做文字在苍穹中写成的。

水手你把这一切教给像我这样一个卑微无知的水手有什么用呢？

#你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呢？你也许有一天会成为船长的。你的同乡波拿巴还做了皇帝呢。

我们忘了提一句，雅格布也是科西嘉人。

两个半月的时间就在这种航行中迅速地过去了，唐太斯本来就是一个刻苦耐劳的水手，现在又成了一个熟练的沿海航行者。他结识了沿岸所有的走私贩子并和他们打交道，而且学会了与这些海盗及走私贩子相互之间的秘密联络暗号。他一次又一次地经过他的基督山小岛，一共经过了二十多次，但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上去。于是他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心：只要他和少女阿梅丽号船长签订的合同期一满，他就自己花钱租一只小帆船，毕竟他在几次航行中，已积蓄了一百个毕阿士特，然后找个借口到基督山小岛上去。那时他就可以完全自由地进行搜寻了，或许还不能说完全自由，因为那些陪他来的人无疑会注意他的，但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总得有点冒险精神才行。当然，监狱生活已使唐太斯变得谨慎小心，他很希望能够不冒险尽量不冒险。他虽然想象力丰富，但在一番苦思冥想以后，仍然是毫无头绪，他想不出任何计划可以不用人陪伴而能到他所渴望的小岛上去。有天晚上，当唐太斯正在心神不宁地考虑这些疑虑和希望的时候，那位非常信任他非常希望能留下他的船长走了过来，挽起他的一只胳膊，领他到了一艘泊在奥格里荷的独桅船上。那是里窝那的走私贩子们常去聚会的地方，他们就在那儿谈有关沿海一带的生意。唐太斯已来过这个地方两三次，并见过了所有这些大胆勇敢散布在将近两千里沿岸范围内的逃税贸易者。他曾心想，如果一个人能克制一下暂时的意志上的冲动，把这些五花八门的关系网结合起来，那么还愁何事不成呢。这次他们谈的是一笔大生意，即要在一艘船上装载土耳其地毯、勒旺绒布和克什米尔毛织品。大家必须先商量出一个中立的地点来做这次交易，然后设法把这些货运到法国沿岸。要是成功了，获利是极大的，每个船员可以分到五六十个毕阿士特。

少女阿梅丽号的船长建议把基督山岛作为装货的地点，因为那是一个荒无人烟、既无士兵、又无税吏、似乎从商人和盗贼的祖师邪神麦考莱那个时代起，就孤立在海的中央了。商人和盗贼这两个阶层，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即便二者的界限有些模糊，但还是略有区别的，但在古代，二者几乎是同一门类的。

你，艾德蒙唐太斯，终于有有机会接触到基督山小岛了，你也想起了法利亚神甫的话。那么事实真的如法利亚神甫说的那样，你即将在这个岛上发现数不清的财宝吗？请继续收听第107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