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铃响,生人勿近。
於菟叮嘱唐笑南捂住耳朵,后者前一秒刚捂上耳朵,"叮铃叮铃"一阵清越有余声的铜铃声就回荡开来。在於菟的左眼里,那正直、和雅、清彻、深满、周遍远闻的梵音形成一圈一圈金色的光波,如一粒石子落入了镜面般的湖水中,在周围的空气中荡漾开来。
沈攸之高举铜铃,目光如炬,借着铜铃声破开了眼前层层叠叠的迷雾。
迷雾散开,於菟一踏进房间,一眼就看到床上躺着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怪物!
对,那活物已经算不上是一般的人类了,他全身骨瘦如柴,唯独脸颊饱满,上嘴唇从中间裂开分成两瓣,露出两寸长的森白门牙,长长的耳朵上长满了白绒毛,双目通红如血,肚子涨得滚圆犹如十月怀胎的孕妇。
"唐鸿"察觉到入侵者,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於菟的脸,那眼白上密布的红血丝仿佛一条条蚯蚓在爬行着,极其诡异瘆人,他下了床一步一步迎面走上来。
於菟被他暴戾恣睢的恶毒眼神看得后退三步,握拳的双手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唐笑南快步流星冲到於菟身前,直面唐鸿高声喊道:"爸!爸!我是小南啊!你不认识我了?你醒醒啊!"
沈攸之摇摇头道:"他已经不是你父亲了。他被上身了。"
唐笑南更是气得面色发青,伸出右手用食指笔直指着唐鸿怒斥道:"你这妖怪!跟我们唐家有什么深仇大恨?冲我来吧!别伤害我爸!"
於菟竟有些想要发笑,他提醒唐笑南说:"不是妖怪,是邪灵。"
沈攸之见他不再那么紧张,轻声叫他后退,一边摇着手中的铜铃,一边叩齿三通,祝曰:"元始上真,双景二玄,右拘七魄,左拘三魂,令我神明,与形长存。"
语毕,於菟便看到梵音幻化成一道金色细线捆住了邪灵上身的唐鸿,唐鸿的脸上出现痛苦的神情,喉咙深处发出类似老鼠濒临死亡时的尖叫声。
唐笑南望着躺在地上因为痛苦反复打滚嗷嗷叫着的父亲,于心不忍,伸出手抓住沈攸之的左臂哀求道:"沈大师,我父亲受不住了,请您高抬贵手好么?"
经他一打断,沈攸之右手中的招魂铃顿了顿,铜铃声一停,唐鸿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地就朝着他们几个扑过来。那双恶狠狠瞪着人的红眼睛幽幽发光,犹如中世纪古堡里的吸血鬼。
沈攸之"啧"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明黄色的辰州符扬起手来就要往唐鸿额头上贴去,却被力大如牛的唐鸿一把掀翻掉身体,如炮弹似的冲击力将沈攸之撞倒在数米之外的墙壁上,沈攸之闷哼一声卧倒在墙角。
"桀桀,桀桀……"唐鸿裂开三瓣嘴,发出诡异尖利的笑声。
於菟已经拽着唐笑南退到了门口,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合上了,两人怎么用力拉都拉不开。
方才盯着唐鸿看了半天的於菟突然说道:"有点不对劲儿!他身上好像不止一个邪灵在争夺身体。"
唐笑南早就被人不人鬼不鬼、肚子明显越来越大的"唐鸿"吓得惊惧无比,双脚发软,冷汗爬满了脊梁骨,见"唐鸿"一个起跳咚的一下砸在自己面前,猛地一下坐在了地上,额头的汗珠子簌簌直掉。
沈攸之噗的一下吐出一口血,勉力扶着墙站起身来,说道:"不像是婴灵啊,他又不是含恨而死的妇人。"
於菟摇摇头说:"看不出是什么在作怪,反正不是一般的亡魂邪灵。"说完之后他低着头在诺大的房间里四处寻找趁手之物,找来找去还是拿起了床头的蕾丝边装饰着的台灯。
沈攸之继续抬起手来,右手握着招魂铃摇响它,延缓唐鸿的攻势。
眼看着唐鸿抓住唐笑南双肩、慢慢地俯下.身子张大血盆大口就要去啃咬唐笑南的脸,於菟脚下生风、单手抡起台灯就往唐鸿后脑勺砸下去。不料那厮像是后脑勺也长了眼睛似的,霎时反应过来,一转身就掐住了於菟的脖子,一只手就将於菟的整个身子给提了起来。
於菟双脚在半空中挣扎乱踢,一张雪白的脸憋得有些发紫了。
"於菟!!"沈攸之不顾一切就准备跑过来帮忙,被唐鸿一个后蹬腿踹飞了七八米远,砰地一声趴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
"桀桀,桀桀……"唐鸿得意地怪笑着。
於菟闭了闭眼睛,有些觉得自己意识开始模糊了,窒息感侵袭而来,眼前白茫茫的--我要死了么?
"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人万千!敕!"
平地起惊雷一般大门被一脚飞得七零八落,疾风如利剑般破开室内污浊阴冷之气,一道白色浩然正气随着来人一道汹涌澎湃地灌溉了进来,荡开了四周的迷雾。
"呃啊--!"唐鸿被一根一尺二寸的乌黑钉子扎入胸口,瞬间倒地不起。陡然之间,从胸口开始,若干条红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他四肢百骸如蛛网般扩散爬行,最后凝聚在头顶百会穴、手心劳宫穴、脚心涌泉穴,各结成一个小小的符文,一眨眼又隐没在了皮肤表面。
原本气息奄奄的於菟这时候被忽然闯进这间屋子的高大男子打横抱在怀里,干咳了两声总算是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於菟半眯着眼,隐隐约约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那是怎样出色的一副容貌--此人天庭丰阔,眉棱骨高耸,铁面剑眉,沉着刚毅,威风凛凛,一双鹤眼黑白分明,清秀修长,炯炯有神,含而不露,鼻梁高挺,薄唇微阖,透出淡淡的凉薄孤傲之意。
"凡月三日、月十三日夕,是此时也,三魂不定,爽灵浮游,胎光放形,幽精扰唤。其爽灵、胎光、幽精三君,皆弃身遨游,飚逝本室,或为他魂外鬼所见留制,或为魅物所得收录,或不得还反,离形放质。"他的声音也如雨后空山的古琴声一般,音色深沉,余音悠远。
"沈攸之,你太让我失望了。"那人道。
沈攸之死死咬着后槽牙,忍着全身上下的剧痛起身,跪坐在地上低垂着双眼不敢抬头看对方,满脸通红地忏悔着:"是,是我太轻敌,我应三思而后行,不该盲目自信太武断,我愿意受罚。"
那人仍是不悦地冷声喝道:"沈熠之!还不快醒来!"
只见沈攸之恍像是遭到当头一棒,身子一个晃动便如同捷豹一样一个后空翻高高跃起,嗖的一下就蹿出了房间。
尽管於菟还有点精神恍惚,也意识到麻烦还没有彻底解决,他只是下意识地随着内心深处的声音,悠悠地抬起手来,伸出细嫩冰凉的手指去抚平那人微微蹙着的眉心。
那人轻声说了句:"别闹。"眉头却是舒展了开来。於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清俊的眉眼,全然不知自己的两颊微微泛红。
於菟疑惑地问道:"唐鸿是什么情况?是被兔子的亡灵上身了嘛?"
"是人胄。是一种特定条件下形成的怨孽。一些修仙的或者有灵气的畜牲在冤死后充满怨气、且尸首分离者,死后阴魂不散,怨灵会钻进害死自己的凶手身体内,吞噬其魂魄,以其五脏六腑为食,吸收其精血,并以此身体为穴寄生于内。借助人体复仇修炼,占体为穴,人死后尸身不会腐烂,日久天长,人体会与畜牲的怨灵合二为一,形成人胄。"
不出五分钟,楼下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声:"你放开我!救命啊!"
"发生什么事了?"於菟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男子怀里有什么异样,反而一脸安心地抬头询问这个连沈攸之也不敢得罪的访客。
"能站么?"那人问他。
於菟晃了晃手脚,点点头。那人便将他放回了地上,扶着他站直身子。这会儿於菟才发觉这个人身形十分高大,身高将近一米九的样子,肩宽背阔,一身玄色箭袖皮大衣下包裹着精壮的肌肉。他眼神左右逡巡着对方令人艳羡的身材,喉结动了动。
等到於菟二人抵达楼下客厅时,现场一片凌乱不堪、乌七八糟。
客厅里地上歪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青衣老道士,道士跟前站着手握长剑的沈攸之,手中的长剑抵在老道士的下颚,逼得老道士一动不敢动。
另一头,一个烈焰红唇、长相艳丽妩媚的年轻女子脸上留着被抽耳光的印记,一头海藻般的长发被牢牢地攥在一个胖女人手里。
"妈!你在干什么啊?"随着匆匆的脚步声,衣衫狼狈的唐笑南从二楼跌跌撞撞地跑了下来,刚才在二楼的房间里他的衣袖被划了个大口子。
胖女儿听到唐笑南的声音迅速转过头来,她的一只耳朵还用绷带包着,眼睛下面都是黑眼圈,显然就是这个宅子的女主人朱向珊。
朱向珊一见到儿子,眼泪一下子就决堤了。她哭着跑过来抱住儿子,哽咽着说:"狗日的唐鸿老贼!我日他屋里仙人板板!呜呜呜……"
唐笑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推开像橡皮胶似的老娘问道:"妈,我爸他干什么了呀?他都病成这样了你还骂他?"
朱向珊这下子更是委屈没处发,捶胸顿足破口大骂:"他个狗日的唐鸿!在外面招惹贱皮子!人家贱皮子看唐鸿不愿跟我离婚,找了那狗日的青城观许太白串通好来害我们家!"
唐笑南一愣,顿时火冒三丈,他扶着朱向珊安顿好朱向珊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然后走向那个哭成泪人的年轻女子,中气十足地质问她:"你是谁?你跟我爸究竟是怎么认识的?为何要害他?"
那女子默默地转过脸来,绽开几分苦涩的笑意。
唐笑南瞠目结舌道:"虞秘书?怎么是你?"
虞秘书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被指甲挠破的伤口,一道血痕顿时漾了开来,让眼前这个长发女子看起来像个上门复仇的疯女人。
须臾,虞秘书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清脆婉转,如出谷黄莺:"小南,你要信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他们给我下套儿,是他们逼我去找许太白!不是我啊!你爸爸一直像个兄长一般对我关怀备至,我怎么会害他呢?"
朱向珊暴起大骂:"你个狐媚子!满口胡话!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唐笑南赶紧抱住朱向珊,厉声喝道:"妈!你冷静点!我们必须挖掘出真相,找到最终目标!"紧接着又问虞秘书道:"虞美人,你说的他们是谁?是我爸商业上的竞争对手?中道街32号温记兔头?西北桥梅氏兔头?还是海椒十字路口闻手兔头?"
虞美人红着眼睛,吸了吸鼻子回答:"都有,一共五家呢。"
唐笑南松开了抓着朱向珊的两只手,一脸颓然地跌落在沙发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道:"过犹不及,时缓则圆。我跟我爸说过多少次,贪心不足蛇吞象,他这样刚愎自用,不择手段,得罪了川地一大片同行,害得多少人倾家荡产,早晚会遭报应的!"
朱向珊唯唯诺诺地解释道:"那个,小南,我相信老唐知道他做错了,老唐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你帮帮你爸爸吧,啊?"
唐笑南双手摊开捂住双眼,摇摇头说道:"太迟了……"
於菟轻叹一声,有些看不下去,便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唐先生,振作一点。你家,还要靠你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