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洗梧学厨
自青云殿闹了乌龙,天界关于东华同凤九的风月传闻沸沸扬扬,甚至都做好了迎接帝后的准备。东华倒是乐在其中,凤九却是分毫不动,就是捏准了天族一众整日不干正事就知道八卦这些有的没的,越解释只会传得越荒唐,索性大大方方地在九重天溜达,顺势逐一排查天界频婆树的结果情况。在众仙将关注点放在八卦上之时,也无形中为她打了掩护,愣是瞒过了东华借八卦的力试探凤九对叶青缇的眼线。
可怜东华还在庆幸小白对那凡人的情总是会淡的之时,殊不知人家早已开始了她的复活大计。
待在太晨宫坐等消息的东华终于耐不住了,这样可不行,他们见面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他得跟小白待长些时日才行。
是以,东华便抓着凤九允他的师徒之情出现在了洗梧宫。
只是,东华满心欢喜地等着凤九的到来之时,他等来的是姑姑白浅,和小白回了青丘的消息。
“她说要回青丘帮帝君找狐狸,泰半今夜能赶回来。”
白浅话音刚落,就响起了请安的声音,“拜见帝君,姑姑。”
凤九一行人十分奇怪地看着殿内座位的次序,帝君竟然姑姑的下首,姑姑也是不嫌事大,不怕折寿吗?
“回来了,你去找什么狐狸了?”
“回姑姑的话,小九听闻帝君有只灵宠走失,且听三殿下曾向帝君引荐小九相助,故不辱使命,向三殿下要了那小宠的画像。回青丘查明此乃娘亲母族赤狐一族的小郡主,算起来也是表亲妹妹一个,回来复命,也为安了帝君终日忐忑之心。”
一身霓裳彩衣的小娇娥从凤九背后出来,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拜见帝君。”
东华看着这小姑娘,皱了眉头,真身与他的小狐狸别无二致,但为何他感觉这不是那只小狐狸,怎会如此离奇。
东华同那小郡主僵持了半天仍没断出个所以然来。
“青丘赤狐郡主,你既有自己的归宿,便去吧。”
他看见了那从始至终一直陪着那小郡主的男仙,多半是她的心上人没错了。经历了许多红尘事,他不会棒打鸳鸯,更何况他隐约感觉到这并不是他的小狐狸。
凤九十分满意地将这对小情侣派人送回青丘完璧归赵。
原本聂初寅匡她皮毛之时借的就是她表妹的皮毛,司命他们替她报仇之时又将那皮毛归还了那些倒霉的原主。陪帝君的是当年傻傻的她,她那表妹自然不会有半分记忆,帝君也不可能审出个所以然来,且完全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就没有暴露的可能。退一万步,就算帝君最后查到真相,欺君的也只有她一个,不会牵连旁人。
这就是凤九护人的手段,先把脏水往自己身上揽解他人于危难之中,再自个儿化解。
以防万一,凤九还带上了她表妹的心上人,这样就可以断了帝君那喜爱圆毛欲收灵宠的心思,免了她表妹步她后尘趟这趟浑水的苦。
凤九自叹走了步好棋。
白浅看破不说破,小狐狸,别高兴得太早,这帝君既出现在了洗梧宫,短时间是不会离开的,好戏还在后头。
“坐吧。”见凤九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白浅只好出面解围。
凤九心里泛着疑惑,帝君怎么坐姑姑下首,那岂不是和她坐在等席上了吗?
以为帝君要找他们议什么要紧的正事,凤九正襟危坐。
“帝君今日为何驾临洗梧宫了?”在天族,白浅晓得,该有的客套还是要有的。
“我想拜小白为师。”
东华这句话掷地有声,凤九嘴里的葡萄不小心猛咽下去了,噎得她够呛,白浅十分庆幸嘴边的茶尚未入口。
缓过一会儿,凤九总算回了神儿。
“帝君抬举了,凤九年少浅鄙,如何当得起?”
“自是慕你的厨艺而来。”东华直勾勾地望着凤九的眸子,手里紧紧地撰着一只玉铃,铃球面上的镂花印在手心。
白浅明了,这帝君为了同小狐狸朝夕相处还真的想出了个绝妙的法子。
“小九在厨艺一事能让帝君崇仰事小九的福气。”白浅已经暗暗地放开后门,东华帝君拜入她家的小狐狸门下,其中荣光可是她求都求不来的,遂放了信号她这个做姑姑的已经默许了。
白浅明里暗里的意思凤九自然不会不知道,既是姑姑的授意,她也不好退距什么。
因着厨艺并非什么正经门艺加之这身份辈分过于尴尬,那些个繁杂的拜师礼仪也就免了。白浅顺着东华的意思安排他在凤九寝殿旁的偏殿住下了,美其名曰靠得近些帝君有何疑惑可以及时解惑。因是姑姑下的死命令,凤九也不得不接受她这个碰瓷碰来的徒弟。
庆云殿
“去准备食材吧,他也不像闹着玩儿的样子,既来之则安之。”凤九坐下拟了份清单给沐芸。
沐芸刚走,纤长的身影就出现在她的寝殿里,还伴着清悦的玉铃声。
凤九寻声望去,缀在帝君腰间的,确是她昔日赠小玄的玉铃无疑。
“拜师赠铃是以证师徒情分,你没赠我,就用从前的旧铃暂顶着。”
这麻烦的习俗凤九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向来视万物如无物的东华帝君竟这般认真,
“都说君子远庖厨,帝君这志向当真奇特。”
“多谢夸奖。”东华用手指又拨了拨那铃,安静的寝殿内只有那摇曳如泉鸣的铃声。
凤九有些无奈,这铃也不是你第一次见着,至于像孩子一样新奇吗?
喝口茶清了清嗓子,玩笑也开够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帝君想要怎样的成效?”
“我听闻你做的无忧糕有无忧之境。”
“哪有这么神奇,不过是映人所思罢了。”
“那我便学这个。”
东华对着她笑,嘴角如蟾宫弦月,一双明眸此时含着笑意更是涵了缕缕浴水璧光。
恍惚间,凤九还以为他们又回到了从前在凡间的日子。
回了神,“帝君早些歇息吧,明日可不轻松。”
东华看她如此认真的注视自己,心里暖暖的,数十日以来未曾有这种感觉。
一夜好梦,庆云殿外院子里的桃李瓣上凝的朝露孕出了暖光。
“殿下,食材都备好了。”
“嗯,香料备了吗?”凤九的声音还有些带着鼻音。
“都准备好了。”
“那走吧。”凤九顺手带上一件披风。
东华独自一人坐在院里桃花树下的石桌旁等凤九起床,他对接下来的安排没底,这里又人生地不熟的,只要乖乖等她。
白衣银发融在花影横斜之间相映成趣,清紫色白蚕丝绣佛铃花样的丝带将银发半挽起丁香结,银发结心发带收尾挽起个垂下的双蝶结。霜白色外衫透着晨光,随风而动朦胧如薄雾。清冷的气质在这一身装扮下褪去过半,倒像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听见殿门开的声音,东华立马回身,看见凤九的那一刻愣住了。
凤九一身桃红色单层丝绸流仙裙,挽桃型半发髻,以纯白发带束起碎发,发间别了枚银花发卡。
这是她从前惯有的打扮,只是不带那朵纱花了。
凤九也没想这么多,只是进膳房并不清爽,她想穿得轻便些,又不是得体,翻来找去也就这件比较合适。
“丑话说在前,凤九第一次教人厨艺,成效如何不敢妄下定论,还需帝君对自己负责,另外,今日需作个底子测试。”
“你在凡间的时候也是第一次啊,我相信你的实力,开始吧。”
沐芸端着香料,跟着凤九转出了院门往膳房去了。东华见状赶紧跟上。
打开膳房门,里面各种设施早已布置妥当。
凤九引着东华在靠窗的长几前坐下,沐芸走上前将白瓷小罐的香料一字排开,最后将一条白绫交给凤九。
“帝君,需将眼睛蒙上,辨认出这几位基本的香料,可以以手触摸,也可以嗅闻,唯独不能看,至于偷用法术嘛,成效不佳就只好怪帝君投机取巧喽。”
“嗯,没问题,你替我蒙眼可好。”
凤九看他眼中清亮,神色乖巧无辜,虽心里不太愿意,到底顺了他的意。
取过白绫走到东华背后,将白绫绕到他正面往后系结,指尖触及东华的银发之时,指尖的丝滑柔顺的触感说没有一点感觉是骗人的。
东华在眼前一黑,原来失明是这样的感觉,后来感觉心中清明,原来,小白也可以有求必应,关键看他如何表现。
回去坐在东华对面,凤九拿起瓷罐凑近东华,又拿到他手边。“手掌摊开”,凤九轻唤,将一撮香料放在他掌心,柔声问他,“这是什么?”
“小茴香。”他薄唇轻启,顺利答出来了。白绫遮了他小半张脸,挡了他一双灿若星辰的美目,但他面容皎白如月,鼻梁挺如青松,薄唇浅浅的粉色,又是另一番风味的美。
“代代花”“决明子”“乌梅”“白芷”“蕾香”“丁香”“茯苓”“香橼”“栀子”
凤九微微皱着的眉舒展开。
数十味香料考下来,他都能回答得准确无误,可见他对于厨艺,定是有一定的造诣的,如此,便好办了,至少她不用从启蒙基础入门教起。
“很好,底子不错。”
东华勾唇一笑,这是在给他夸奖还是知道自己迷之厨艺的传闻给自己降了标准呢?
“可以解白绫了,原本正常下厨是无需闭视觉的,但视为五觉中最易,合五觉,以致其本,而映己心,唤人念,至无忧。”
东华解了白绫放在玉面的长几上,沐芸上来奉茶,窗外花影摇曳明灭,圆润的花瓣尖倒映在青碧色的茶面上,茶抹激起的涟漪晃动了花封玉影。
“帝君对于厨艺也是有研究的,倒不像传言一般糟糕。”凤九欣慰地看着他,原本以为要命的任务也不是想象中那般可怕嘛。
“那接下来——”有了在凡间师从小白的经历,东华也没这么容易陷入她的甜蜜陷阱,他知道,她夸他,不过是在给他打气,接下来的事情,一定是他想不到那么困难。
凤九见他面露难色,知道他对自己的厨艺没什么信心,不过也是,能把司命毒晕的厨艺,若不是他有意为之,便是一窍不通。想到此处,凤九的神情一时也变得同情起来。
只是帝君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天赋,他功底扎实,只是那里没透,白白浪费了可就不好了。
“放心,不难,就是和面粉。”
沐芸端着米面和清水放在凤九和东华之间。
“开始吧。”
东华愣了愣,她还真是不按套路出牌,刚刚一副要出难题的样子,原来是如此简单的活。东华觉得,自己好像被耍了。罢了,都是自家师父,她耍自己,也只能受着了,谁叫自己技不如人,还求她教自己,他还怕她翻脸不教了呢。
东华试探地看着她,凤九回他以一个鼓励的微笑,双眼从他那飘向青瓷钵,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不知是凤九高估了东华,还是东华低估了这和面对于自己的难度。总之最终以悲剧收场,虽然面团已成,却沾了满手半桌的面粉,扬起来的米面更是让他俩成了戏里的白脸丑角。东华以最优雅的姿态,做出最邋遢的结果,凤九表示佩服。
凤九看着惨不忍睹的画面,深叹帝君不容易,当初费那么大劲也不知折腾了多久。
看着他那孩子玩泥巴后般的模样,哪里还有谦谦君子的模样,也不忍心他再劳心劳力,帮他施法施法清理干净了。
“其实你的步骤做法都没有错,急于求成罢了。”凤九搁下手里的茶杯在一旁,该挑明的时候凤九是不会因顾他自尊心而心软的,用手捧了些清水将手浇湿。
“水亲粉,湿手和面不容易将面扬起。”凤九边说手中动作不停,捧了几次水到米面上,俨然成了雪山环绕的冬湖,将水搅开,又从瓷边将面向中心合拢,那在东华手下的米面凶兽成了乖顺小宠。
“欲成其大,必启于小。”凤九将大块头分成小块,轻柔不费力,翻面如翻书,“小块和面,做出来的糕口感方才润滑。”
东华学得认真,仔细记下她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丝动作。
凤九将和好的小团子和在一起,一团圆盈顺和的面团就成了。
凤九的纤手上沾了些粉,瓷器,长几上却是一尘不染。
“明白了?”凤九在沐芸捧上来的玉盆里边将手上的粉洗净一边问。
东华点点头。
“好,不知我可有福气尝尝帝君做的糕点。”凤九看着东华,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东华心里嘀咕,留功课也留得这般有礼,至于吗?
想是这么想,明面里东华也是不敢不从,她当师父治徒弟的手段,他是讨教过的,虽然不狠,却是噎得他够呛,他可不要再试一次。
东华闷闷地回了声“嗯”,想当年他在水沼泽都不曾做过功课,只因父神同一众夫子都当得上刚正端直,奈何他择得是这样一个不正经又蔫儿坏的师父,只能乖乖去做了。
凤九见他这副模样颇有些好笑,都她十二轮年纪的老神仙了,还委屈得孩子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虐待他。帝君真是自从下凡以来越活越回头了。
“接下来的嘛,就是起锅事宜了。”
沐芸将事先准备好的成糕摆在东华面前。
东华得了指令,正欲起身走向灶台,却见凤九替沐芸罩上一件披风,他不可能不知道那是可以保护仙者不被火焰灼伤且缓冲急剧冲击的。
东华一脸吃味地盯着凤九,明明他才是最危险的那个好吗?
“帝君与其一门心思地求助外援,不如仔细想想怎么不做些危险之举吧。”凤九瞟见他那幽怨的眼神,边替沐芸系披风带子边数落他。
东华相当有自知之明地不再唠嗑。
“关键在于控制火候,小火慢炖方可保持鲜滑。”
东华抓着蒲扇扑扇着跃出炉口的流萤火光,浑热的气泽扑面而来,他总算明白小白为何今日穿得格外单薄。
一屉糕做成,东华夹了一块给凤九验收,看她没有异样的神色,放心许多。
“口感柔滑,不错,看来帝君做糕就欠在和面上了,”凤九轻松地朝他笑笑,“今日就差不多这样吧,记得我的糕。”
凤九说完带着沐芸出了膳房。
看看日头,竟已过半日,长几上的茶也喝完了,白瓷底明灭交换,如阴晴圆缺。
入夜·庆云殿
凤九空着肚子等东华来交他的功课,等得无聊也实在没有事做,吩咐沐芸研墨拟一份这几日的进度图出来,这样教帝君也可以更有条不紊些。
墨香四溢,凤九拇指抵着叶茎狼毫,笔肚吸足了墨汁,笔尖在砚台上平斜滑动,被舔成银针一般细直。
“殿下,您虽然嘴上让帝君自生自灭,但您还是相当认真的呀。”沐芸转着墨棒,眉眼弯弯含笑着说道。
“他嘛,他怎么想我猜不到也不想猜,但,倾力相授,乃为师之仁,任教之义。”
沐芸笑得甜美,她那清爽一笑,真笑得凤九心里纵有千年寒冰都要被她化开了。一双桃花眼痴痴地看着凤九的侧脸,看着她静静地下笔,游走如龙蛇。
她家殿下什么都会,要是她是个男子该多好。
滴漏里的清水流得慢了,一滴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滴在安静的小池里,敲水的清声如磬,在空旷的寝殿里回响,雨后花叶尖的水珠扣响叶琴。
东华满心欢喜地带着刚出炉的糕点来找凤九,希望能得她一两句夸奖。
白玉长廊自偏殿一直蜿蜒到庆云殿正殿,晚风揉动,遮阳的屏风摇动,挂碧玉环缀着的冰白色流苏飞舞如翩翩起舞的舞者的长发。
园里的桃花瓣落了几瓣在她麒麟银雕花的殿门前,天边晚间的柔光映了那零落的花瓣勺型尾梢修尖的影子在冰玉殿门上,斑斑驳驳。
轻轻扣了扣门,没人应,难道她有事出门了?
东华绕过殿门来到窗前,惊住了。
凤九不知执笔在写什么,只是沐芸一手托脸一手研墨,一脸痴迷的看着凤九,凤九嘴边还挂着一丝温和的笑,还真有相濡以沫的味道了。
她从未对什么人笑得如此温暖过。
许是他的影子落在她们之间让她们发现了。
凤九将笔搁在笔架上,笑着摸了摸沐芸的脑袋,
“辛苦了”,凤九柔声唤道。
沐芸有些害羞,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帝君拿进来吧。”凤九起身去替他开门。
东华根本挪不动脚,惨白着一张脸在原地。
摸头,这一向是他一个人的特权。
僵在原地许久,他才回神绕回殿门走进去。
见东华进来,沐芸知礼地退到一边。
东华提着食盒盯着沐芸许久,瘆得沐芸一身冷汗。
他真真是搬去石头砸自己的脚,原本想着让沐芸充当一个小白紧急呼救的渠道,却不想也挡了他的道。
凤九眼看气氛不对,赶紧夺了东华手中的食盒,“帝君,请坐。”,又赶忙拉着他的手坐下,眼看着帝君就要凶沐芸,凤九也管不得什么纠不纠缠的问题了。
东华见她主动牵自己的手,心里的醋意消减了些,神色也缓和下来了,但是还是狠狠地瞪了沐芸一眼,沐芸吓得匆忙行礼下去了。
哼!本君不同你这勾引小白的蝴蝶精计较。
凤九在一边备着的玉盆中洗了手,取了一块尝。
入口皆是百合花的清香,恍然以为身处凡间的月华宫,但细腻丝滑之感更胜从前,帝君果然孺子可教,真是差点被众仙的偏见辱没了的奇才,凤九赞叹。
东华看凤九沉浸其中的神色,看来他的功课让她满意,对表扬的期待把不好的情绪散尽了。
但还是禁不住酸溜溜地开了口,隔应了那蝴蝶精两句,“如今的小神女都如此目无尊卑了么,你也是竟然由着她。”
“帝君心里认为沐芸是婢女自然会这么想。”凤九那明媚笑脸暗沉了些。
“你是何意?”
你真要这般护着她,见不得人说她半句不好,她是你的谁,值得你这般护她?
“我听闻沐芸下凡前曾是知鹤公主的灵宠,但在凤九眼里只要是生灵就有他们的尊严,就不该被当作灵宠或奴婢,其他人我管不着,到了我手里就只是她自己!”凤九显然有些微怒,语气颇有些冷,连她自己都没感觉这是她第二次为了沐芸同帝君杠上了。
东华也知自己理亏,是他胡乱吃醋伤到小白在意的人了,并未反驳。
静了许久,凤九冷静下来,也不知自己方才哪来如此大火气,连忙起身行礼赔罪道,“凤九出言不逊,请帝君恕罪。”
“你先坐。”
凤九沉着脸坐下。
“既要赔罪,总得有些表示,不如你顺带多交我做糖醋鱼如何?”
东华这句话让凤九听得胆战心惊的,她还以为又要像当年一样盘问些什么秘密。
松了口气,凤九和颜悦色地说,“没问题,多大点事儿。”
东华也不傻,明知可以好好相处,又何必吃饱了撑着去惹沐芸闹得两人不痛快?
“我的糕如何?”
“比起当年的,算是个新的飞跃,”凤九看着他的眼睛温和地说,“帝君,其实你对厨艺的想法事相当美妙的,只是你的方式不太对,导致品尝的人无法理解而已。”
“剩下的都留给你吧,就当做徒弟的孝敬师父。”
东华心情相当好地回了自己的偏殿。
入睡前,东华将玉铃取下挂在床头。看着扭着挂线转动的玉铃,东华笑了,厨艺方面,第一次有人肯定他的想法。
次日
东华走在去膳房的鹅卵石小径上,清晨清净,只有花叶随风摩挲的沙沙声,心里想着自己一定比小白早到,似她那般贪睡的性子。
然而,事实无常,东华站在敞开的膳房门前,看着清晨的丝缕霞光落在那白玉铺的地面,听着沐芸和凤九畅聊的声音,他知道自己比小白起晚了。
要是连宋知道,大概又要嘲笑他了,什么向来无欲无求的东华帝君竟然同自己的师父比谁起得早云云。
“殿下,您看这一大一小的木桶足够做一个冰窖吗?”
冰窖,做冰窖做什么,不是做糕吗?
东华心里着实好奇,又想着玩儿玩儿她俩,便轻手轻脚地将门半闭,然后扒在门框上探出半个脑袋偷瞄她们究竟在做什么。他也没有一点偷看的愧疚之感,左右这点儿鸡毛蒜皮儿的小事儿她不会同他计较。
凤九盘坐在长几旁,手里剥着丁香,将那心型花瓣投入小鼎中烹煮,手边已然有好几个小鼎内咕噜咕噜冒着泡,挑逗着漂浮的花瓣香草。
“可以,加水吧,一会儿用法术冰冻即可。”凤九瞟向她那,吩咐道。
凤九将最后一味无忧花投进小鼎后,九味香料就已备齐了,整个膳房充盈着花草的清香,如沐晨间的花海。
九个小鼎中的花浆青液都沸了,凤九熄了旺火,各个鼎都盖上琉璃罩子,改用文火留香。
待到琉璃罩子上流下女子的香汗般的汁液,凤九熄了火,又待到鼎耳不烫手了,先施法使木桶隔层的水结冰,又将每个鼎连着罩子放入木桶,盖上木盖。
拍拍手站起来,“完事具备,只欠东风了。”
凤九正欲向外走去,却冷不丁瞧见膳房门处猛地躲起来的银白色脑袋,无奈道,“东风早就到了吧。”
凤九心里泛着嘀咕,这帝君,还真是听墙角听上瘾了?她相亲是如此,今日亦是如此。
东华知道自己被抓包了,明知藏不住了,不如从实招来。
他依旧悠悠闲闲地走进来,竟丝毫没有作为偷听者的自觉,面对这样一个徒弟,凤九直呼心累。
“如此制冰窖,还真是新奇。”东华一直盯着长几边上搁着的木桶。
“在凡间学的,仙界没有。”
竟是凡间,难怪小白这般认可凡人,确实,凡人并非神仙认为的如此愚懦。神仙自诩强大,却不知许多方面尚且不如凡人。
凤九觉得他颇有些没话找话,还算有些尴尬和心虚。
“帝君请动手调面浆吧,虽与昨日的不全相同,万变不离其宗,我看看有没有把昨日学的都还给我了。”凤九用毕恭毕敬地语气说着最不客气地话。
东华接过玉勺,将清水加入雪白的粉末中,凤九坐在他对面看他做。
东华皱了皱眉,抬头看着凤九,“小白,这好像同昨日的不同。”
凤九欣赏地笑了笑,“帝君心细如发,确实如此。帝君热衷白檀香,我便教你如何用白檀香做糕不好吗?”
“好。”东华发自肺腑地对她勾了唇,尊重他的喜好,因材施教,确实是她自凡间以来做人师父惯有的作风。
凤九示意他将一半面浆倒入一个新的小鼎,这时沐芸将木桶呈上来了。
凤九素手打开木桶盖子,寒气扑面而来,东华打从心里佩服,小白这凡间历练果然没白去。她从里面取出九个罩着赤色冰色橘色靛色各色琉璃罩的小鼎,纤指托着鼎底,稳稳地放在案上。
凤九双眼含笑地看着东华没见过世面一般好奇自己手里的是什么,低头高深地笑了笑。
打开各个琉璃罩子,一阵寒雾过后,玲珑通透的冻冰花就呈现眼前,薰紫的丁香结、嫩黄带粉的桃蕊、鹅黄的腊梅心、青翠的茴草、橘红的无忧花被分散成瓣或粉封在白透的寒冰里,亦如冰晶翠玉,生命的花神亦沉睡其中。
“将它们凿碎了,磨成粉末。”
凤九递给他一把凿冰的匕首。
东华接过那匕首,却迟迟无法下手,那可是小白早期忙了一早上才有的结晶啊,他怎么下得去手?
“帝君下不去手了?美好都是以惨痛为代价的,帝君要做糕,就只能舍了这些娇花嫩草。”凤九见他举着匕首对着那冰晶悬空许久也不愿此下去,唯独劝解,否则他今日恐怕一无所成。
东华狠狠心,将那匕首向下猛地捅进去,不知为何,那冰碎的破裂声让惋惜在他心底绽开,那种痛惜,愣是他修多年佛经,面对小白做出来的东西,丝毫无法抑制。
接下来的捣冰的每一步,他下刀的每一次,来自心底的不忍都会蔓延至四肢六骸,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能下手。
凤九看他脸色不对,抖着手下刀。虽也觉怪异,帝君这是心疼这些花,不合常理啊,但也终究于心不忍,赶忙夺了他手中的匕首。过手之时,她发现他的手有些冰凉。
东华如释重负,紧绷的弦终于送下来,坐下缓了缓神,终是他第一次对小白手下如此精巧的作品下手,下的每一刀都像割在小白身上。
凤九看他方才寸步难行,也不打算再让他自己折磨自己了,自己拿了匕首捣碎。
“好端端的,用白檀香为何要加如此多鲜花草做香料?”
“光用白檀香自是不行的,入口苦涩,其中彻悟,唯有帝君可知,自然不能要求人人都能苦中得乐,这就是帝君的心思无法为人理解的原因。”凤九将最后一鼎丁香结冰花捣碎。
“然而无中生有,有亦生无,我加的并非盛时之花,却是将零之花,其味甜中含苦,蜜中带瑟,”凤九顿了顿,“花皆有灵,将败之时便是结实之时,花收蜜收香,未尝不是减少蜂蝶吸食其精华,留着孕果,于外,是苦是瑟,于内,便是甜是蜜。”
“白檀香,是为极乐之境,百花之香,是为众人之欢,调和恰当,不苦不甜,让品尝的人取其所好,亦不委屈了自己,不是吗?”凤九朝他明媚笑笑,继续低头将碎冰移到药研里研磨,研成鹅雪般的细粉。
东华静静地听着,她不似在讲做糕,又似在谈她的彻悟。
捣冰的冰碰玉声如钟磬,安抚了他一颗被进与退撕扯的内心,为他我行我素的个性同希望得到认可的小小欲望找到了缓和的解药。
凤九将火炉点着,将那半面浆煮沸,又取下来晾凉,同另一半混匀,倒入冰粉后,将那鼎放在东华面前扇了扇,没有丝毫香气溢出,“冰,最宜封香,冰花冻,便是留香一个不错的法子。”
东华仔细嗅了嗅,确实,丝毫没有花草清香。
“藏,是为了更好地露。”
凤九将白檀香粉放在水中点旺火闷鼎煮沸,鼎盖起落之时,将凝结的糕胚放入大鼎中隔水蒸。
时机恰当,凤九开鼎,用小刀切了小块放在玉碟上递给他尝尝。
那糕透亮如玉,通体没有一点雕饰,茴草花瓣的粉末却无形中添了色彩,清丽而脱俗,同他见的冰花冻无异,他拾起一块送入口中,脆中带软,清甜中微含一点苦涩,满口都是清香,片刻之后又是沉隐些的白檀香。
他明白无忧之境为何而来了,不在艺,而在心。
领悟到如此深刻,小白那绝妙的厨艺也不是空手白来的。
沐芸走后,凤九将今日晨起收了又用剩的鲜花放入木盒中交给东华,“帝君第一次不适应也是正常,回去自己做出来多凿几次就好了。”
东华也不是第一次做她的徒弟,知她说话向来不会直戳人痛处,都会给对方留个面子。
她这是让他自己克服,不过也是,不是什么事情都是师父能帮的。就像墨渊帮白浅挡了雷劫,并没有真正地帮到她,否则她的上神情劫也不会过得如此痛苦。做师父的什么时候该放什么时候该收。这一点,小白比墨渊拎得清楚。
入夜·庆云殿主殿
“回来了?”凤九刚起浴,穿着寝衣从浴间出来,就看见沐芸推门进来了。
“殿下,沐芸回来了。”沐芸嘴角一抹甜笑仍未散去。
“遇到什么好事了?同我说说。”凤九在梧桐木制的贵妃椅上坐下。
“殿下,太子妃娘娘一家十分喜欢殿下的糕点,赞叹不绝呢!”沐芸有些兴奋,提着空食盒眉飞色舞地描绘白浅一家如何如何赞她这个侄女没白疼云云。
“姑姑他们喜欢就好。”都说情绪可以互相感染,有沐芸这个开心果小可爱在身边,凤九都觉得每日都有新鲜乐趣。
“哦,对了,殿下”,沐芸将食盒放在一边的白玉木雕的矮柜里,忽然想起些什么,来了兴致,“太子妃说太子成日忙着正事,没有闲暇陪她,所以,所以——”
凤九看她有些害羞地结结巴巴,问道,“所以什么?”
“太子妃说想来瞧瞧殿下教帝君,不想自己总炸厨房让她在太子面前没脸。”
“姑姑同姑父打情骂俏呢,”凤九嗤笑,“姑姑想来便来吧,让无聊的姑姑解解闷也算是我尽孝了。”
两人打闹了一会儿,凤九忽然想起些什么,“姑姑大婚,是不是哪位仙家赠了块上好的冰种白玉啊?”
“是啊,沐芸替殿下拿来。”沐芸提着裙子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凤九看着沐芸活脱的背影淡淡地笑,沐芸真的贴心,凡事不用她说沐芸也能猜到。
沐芸端着一个木盒回来了,因玉石太沉,她的手放得有些低。
凤九也不忍她拿不住伤到自己,走下花荫清凉的矮台,帮她一起将木盒抬到椅前的案上,转身从窗下的暗屉里取出炼炉和她从膳房回寝殿之时从院子里采的桃李花。
凤九一一将花瓣剥下来,放在一个金质的匣子里,将白玉从木盒取出放入炼炉,点着炼炉,取了把小扇扑扇火舌。
“殿下又要做什么呀?”橘黄的火光映在她眼底金灿灿的如同幽夜萤火,盛京繁烟。
炉边暖暖的,驱尽了春夜的湿寒。
身处偏殿的东华实在耐不住小白就一墙之隔却见不到的心痒痒,出了偏殿去主殿找她,哪怕聊几句都好。
炉顶被热气顶起来了,铜器相碰如钟鸣。
凤九取了金勺,勺起白玉融浆,缓缓注入金器,桃李瓣瞬间被滚烫的玉浆灌满,注满圆润的瓣肉,花脉变得更加明晰,桃花棠红被顷刻释放,游走在玉浆之间,宛如游散的红丝线。
将炼炉中的玉浆尽数注入金器后,凤九轻轻搅拌数下,将金勺中残余的玉浆倒回金器搁在一边,让金器中平静的花浆自行冷却。
“果然时间是可以让人冷静下来的,我认真思量,确实从前的我都不曾认真了解过他就懵懵懂懂地动了情,是我浅薄了。”凤九碰了碰金器,还有些烫手。
“经历了许多,我也不似从前了,如今的我与他还能否似从前一般相濡以沫,我自己都拿不准,恐怕,这就是佛经里说的无缘吧,每一段缘起都已经在走向缘灭的路上了,但,这段师徒情谊,总得有个结果。”
玉浆凝固了,表面光滑透光似水,内里乳白藏着棠红游丝。
殿门被扣响了,沐芸去开门。
见着东华,沐芸恭敬行礼,帝君虽成了殿下的徒弟,身份地位还是摆在那儿的,她不敢怠慢,省得给殿下丢人。
“帝君可还顺利?”凤九将那金器留在案上让它固型。
“顺利。”
东华在殿门就猜了个七七八八,小白有礼物要送给他,只是寓意不太吉利,但留个念想也好,因此进殿之时就将目光聚焦在了案上的小小金匣上。
“那玉倒是稀奇,赠我可好?”
“只是普通冰种,不是稀有品种,帝君喜欢便等厨艺有成之时带走如何?”
“好吧。”
桃李之情,虽比红尘情缘干净许多,却也是有聚有散的。
东华回了自己的偏殿后,凤九小心将那玉石剔下来,花瓣沉底,又因褪了色,叠在一起宛如沉雕落花,方方正正的白玉茵茵含着些桃红的璧霞。用帕子包好放回木盒,凤九吩咐沐芸将这玉收好,也算是她日后给帝君的出师礼了。
次日·清晨
东华晨起就有侍女来通报殿下说带着沐芸仙子去瑶池取些莲尖晨露,帝君请自便。
难怪,来通报的不是沐芸,原来是被小白带着去瑶池了。
东华在太晨宫中深入简出,他自然没认出来,那侍女是凤九在白浅处借来的奈奈,因着白浅也要凑个热闹,耳濡目染一番,顺便八卦一下帝君拱她家白菜的进度如何了,这奈奈也就被自家娘娘先行派来了庆云殿。
东华一个人孤零零待在膳房里也是无聊的紧,也打算去瑶池看看,一边猜猜小白要教自己做什么,去取晨露做什么?
瑶池
凤九同沐芸在瑶池的白璧长桥上闲逛,见着沾了晨露的芙蕖莲叶便施法取了收在瓶中。
瑶池向来水汽重,晨初更是如此,薄雾笼罩,凤九一袭白裙沐芸青衣薄纱水袖,弯腰说笑,素手采白露,发间都沾上了点点沙粒般大小的水珠。在远处刚到瑶池的东华眼里,倒是和谐的如同金兰姐妹相邀同游莲间。
小白把沐芸当妹妹一样亲,倒也没了主仆之间的隔阂,亲切又有爱,无论两个人谁不痛快了,都可以相互没有顾及地安慰彼此,心夜更近些。以小白的身份地位,她大可以端着享受那被敬仰的荣光,只是她不愿,她倒是深谙快活的活法。
凤九同沐芸几乎将瑶池的芙蕖扫荡了一半,眼见日头欲盛了,准备回去。
凤九拿出块帕子,替沐芸擦擦汗,“看看你,力不从心就开口说嘛,做什么这般累着自己。”
沐芸连忙抓着凤九的手,“殿下,使不得啊,这天宫讲尊卑的——”
凤九用一只手指放在她唇上,示意她别说话,“天族的条条框框我自是明白,礼教又如何,他们说他们的,又没有法令条文规定不能关心自家人。”
沐芸听了这“自家人”,更是感动得眼眶温热,在太晨宫为奴为玩物的她何其幸运,得老天眷顾,与殿下相逢,还被殿下以家人相待。
在殿下身边,真的很温暖,踏实,安心。
念着她要着面子,凤九也没有强求她放开与自己并肩而行,她喜欢怎样便由着她,她开心就好。
两人从瑶池中心往回走,清晨的薄雾散开,她们才发现东华出来了,就在她们身后。
这白衣果然不如紫衣辨识度高,在瑶池绕了半天,都快回到洗梧宫了,才知道帝君跟了她们一路。
“回去吧,今日学无忧糕,那晨露是明日用的。”
洗梧宫•膳房
凤九将两瓶荷尖露倒进一个陶罐,里面一条肥鱼正悠闲自在地回旋。
东华今日倒是十分自觉地坐下开始和面。
沐芸将材料端上来,凤九拿出两鼎冰花,放在东华面前,“帝君今日应该没什么问题了,这是无忧花和雨时花根做的冰花,一会儿和好面就凿碎了磨好吧。”
“嗯。”东华对自己有信心,昨夜已经成功试验了好几次,如今也不再心慌了。
经过昨日一番东华与自己的艰苦卓绝的较劲,今日分外顺利,他行云流水地完成了和面和磨冰一干操作。
“将冰粉和进面团里,”凤九又取了两罐小白瓷罐,打开瓷盖,一罐紫色的浆露中暗含金黄颗粒,泛着紫灿光华,另一罐中冰蓝色的碎晶通透晶莹如海上明月,“这是紫金蜜露和东海冰晶,等一下也一并和进面里头,无需揉得太匀。”
东华按着她的吩咐动手,但仍心存疑虑。
“至于无忧之境,与五感四情人生八苦有异曲同工之妙,昨日应该同帝君讲得很明晰了吧,有些事情不要挑太明的好。”
是了,雨时花根味甜微酸,东海冰晶味苦瑟性寒微盐,紫金蜜露味极甜,转而至辣口刺舌;雨时花意欢与聚,东海冰晶意哀与散,紫金蜜露意不顺与幽怨。
孰好,自取,自乐而人不嗔,是为无忧。
因着今日东华已熟练各项工序,凤九也没有一步带一步地走起,一屉糕做成了,一边悄悄进来的白浅仍未明白凤九到底是怎么将这位往日厨艺能毒死人的帝君调教成她自己无需动手,他就能做好的模样。
白浅都对凤九的调教有方佩服,而佩服之余,又自叹自己于厨艺方面的天赋尚且不如帝君。她在一边听了许久,愣是没听懂自己侄女说的每一个步骤,只见那帝君几次与凤九对视之后便将那传说中的有幻境的无忧糕做成了。
都不知是师父神还是徒弟神。
“姑姑来了?”
凤九用木夹子夹起一块放入瓷碟递给白浅,“姑姑尝尝,放心,小九看着帝君做的,没毒。”
白浅纤纤玉手拿起那雪白花心带一点紫的糕咬了一口,唇齿间皆是无忧花的香气,蜜而不腻,她好像看见夜华一身银龙白袍朝她招手,轻唤她“浅浅过来”。
睁眼之时,白浅眼中有层水雾,再加上脸上不正常的红晕,凤九知道姑姑这是出现幻觉了,帝君不愧是曾经当过她的关门弟子的人,有些事,有些心思,不用她说明,他也能猜到。
凤九回头与东华相视一笑,凤九作为师父对徒弟学有所成的敬佩,东华作为徒儿对师父的敬佩和感谢。然而 白浅误会了,她以为帝君好事将近,当年夜华拿下她都没有如此迅速,着实令人费解。
“我也不曾料到,帝君于厨艺方面悟性也非比寻常,明日的糖醋鱼就今日教了吧。”
东华有些尴尬地看向白浅,果然,她脸色不太好,本来他同姑姑一样是厨艺缺陷,如今他拜入小白门下被救赎了,徒留姑姑一人还在这泥坑里挣扎,小白你这般说是否直接了些?
“好。”东华走神半天才应了凤九的话。
“帝君先做条鱼出来我尝尝,我看看问题出在哪儿。”
“小白,你确定要尝?”东华试探性的问,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
“当然了,我又没尝过,怎么知道你哪里没做好?”凤九心里腹诽,我才不是没尝过呢,还尝得我掉了一身毛。
沐芸已经将一条活生生的鱼连同工具一起带上来了,就算他相当不愿意自己在小白这种登峰造极的厨神面前展露自己最要命的糖醋鱼,他不敢违抗师命啊!
趁着东华摆弄那条鱼,凤九赶忙从她悄悄让沐芸带来的瓷瓶里拍出一颗救心丹送水咽进去护住心脉再说,一会儿她试菜的时候也不至于晕厥影响教学。
白浅看着自家侄女面对东华端着的鱼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真心怀疑自己首肯让她收帝君做徒弟是否把她送到了风口浪尖上。
东华担忧地看着凤九夹起一块鱼快速送入口,已经做好去接住她不让她摔地上的准备了。
果不其然,一入口,被白檀香调出来的腥臭味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鱼肉却已经成了纸片一般的肉质,竟然还有鳞片没有刮净?
救心丹的作用下,凤九没倒,安安稳稳笔直站着,只是紧皱着眉头细细咀嚼。
转过身去将那鳞片吐在沐芸送上来的骨碟里,喝口茶去去嘴里的腥味儿。
白浅看她如此淡定地完成了试菜,不仅暗叹,小九英武!
凤九转过身,正对着东华义正言辞道,“火候没控制好,做鱼基本功不到味,鳞都没剔净,白檀香放早了。”
东华愧疚,不过,这是小狐狸以后,第一个认真评价他的鱼而不是囫囵一句难吃的人。
凤九叹口气,将荷晨露养了半昼的鱼取出,按在砧板上用菜刀一下拍晕。
“荷尖的晨露,可以让鱼肉更鲜些,剔鳞要仔细,更不可用法术!”因着他那鱼害人,凤九着实有些生气了。
东华低下头盯着砧板,他用法术剔鳞了。就像阿离犯错的样子,一边的白浅惊住了,这小九,竟将帝君训得如此服服帖帖。
为表诚意,消了她的气,东华乖乖挽起袖子拿起菜刀动手剔鳞掏内脏,凤九愤愤然地瞥了他一眼便绕到他身后让沐芸去取水等会给东华洗手。
东华的鱼清理得差不多,凤九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
“鱼身上开三刀,鱼腹用姜片撑起。”
持剑利索开刀自然不会差,凤九将处理好的鱼放在纱网上放进沸腾的半锅水里,撒上些许白檀香沫,鱼肉稍稍转粉时立即捞起,用清水冲洗数次。
“白檀香是个不错的想法,但用得不是时候效果适得其反,用得好可以将荤肉去腻。姜片去腥。”
凤九看东华洗手也差不多了,将纱网交给他,把锅里涮过鱼的水换成油,恰恰罩过锅底。
“放鱼吧,”凤九挨着他的手将纱网翻个个,鱼顺着锅缘滑进锅底,金黄的油泡瞬间将鱼身包裹。
“先用热油滚过,”,片刻后,凤九递给他锅铲,“将鱼身翻一翻,”东华照做,鱼身已经裹上了一层金黄。
“再以菩提子小火入味,把火调小些。”东华施法,那跳跃的火舌变得柔和了,凤九接过沐芸端上来的菩提子递给他,洒在鱼身上。
“加雨时花。”东华接过凤九递给他的白色花瓣倒入锅中,烟火锅气中带了丝丝清香。
“加水,盖锅盖。”
凤九拿着一个瓷碗上来,“这是藏红花、红果、浆果、白糖、盐、醋的配方,帝君以后掌握基本要领后可以自由发挥,不必照搬我的。”
起锅之时,鱼香扑鼻,锅熏的烟火气中还透着清香,浇上酱汁,金黄的鱼身萦绕着绛红色酱汁,宛如盛开之牡丹。
“姑姑尝尝。”
白浅看着凤九全程指导,放心地夹起一片鱼肉入口,香甜可口,鱼肉细丝嫩滑,鲜美得丝毫没有荤类的油腻感。
“帝君的一桩心愿也达成了,皆大欢喜。”
东华的厨艺在小白这脱胎换骨,但是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学有所成,意味着他要出师了,她也派沐芸送还了他的外袍,好不容易创造的见面机会就这么注销了,那又有多久他又要见不到小白了?她于他,又多了一份教授之恩,他也无脸再同她讨什么。习惯了日夜相处,真不知离开了洗梧宫的日子怎么过。
好像,历史重演,又回到了凡间她辞别王宫远走天涯的日子。
最后一日以小白的弟子的身份与小白同院而居,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在那片小小的桃李林里翻看小白赠他的菜谱一晚上。
次日清晨
帝君出师,为表礼数,洗梧宫阖宫上下相送。
凤九身上穿的,正是那件白桃安安绣的霓裳,扎得东华眼睛生疼。
东华当着洗梧宫众人的面端端正正地向凤九行出师三扣九拜之礼,他自己定的律法,他总不能带头知法犯法。
凤九上前扶他起来,“能做帝君的师父,是凤九的荣幸。”
四目相对之时,凤九看见他眼里闪着泪光,在桃李灼灼之下熠熠生辉,她看见了当年在凡间那小徒的影子。
沐芸捧着木盒上前行礼。
“帝君想要的桃李镶玉。”
“多谢。”东华接过那木盒,有些沉,但也沉不过他此刻的心。
“凤九送您离开。”
从前,他送她,城门之外,他挽留他留下;如今,见证他们师徒之宜的桃李林前,她送他离开,赠他桃李飞散的白玉,喻示他,师徒缘散,不必在回来。
凤九同东华走在洗梧宫外的宫道上,一路无言。
到了洗梧宫的门匾下,他问:“你有意中人了吗?”
她说:“尚未。”
庆云殿里的桃李花开得盛好。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