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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后来

万荣与共

这是一间六七平米的厨房。

左边是一个双开门的大冰箱,贴墙立着,似乎是五六年前买的。冰箱右边,一个油渍斑斑的纸箱子里盛满了胡乱堆放的各色塑料袋,箱子一面贴着冰箱壁,另一面则恰好贴着墙面。墙面上,一只红色镂空格子的塑料小桶和一摞崭新的白色塑料袋挂在一只挂钩上,位于里边,靠外的位置并排挂着一个大大的玻璃锅盖。那悬挂东西的透明钩子是女主人在网上批量购买的廉价挂钩,几乎遍布厨房的各个角落,甚至在厨房以外的空间也被充分利用着。

右边是倚墙而砌的带有三个柜子的案台。最左边的柜子里挤满了一壶一壶塑料桶装的油,有色拉油、花生油,有些壶看着很新,几乎还没打开用过;有的壶非常旧,壶内的油已经用去大半,白色的壶口还沾有一些淡绿色的霉;还有一些空壶。中间的柜子最大,是左边柜子体积的两倍,上下两层塞满了碗、盘、锅、盒,有的已经用过十几年,有的还只用过几年,新新旧旧的碗、盘没大没小地叠在一起,毫无章法地堆放,见缝插针地塞满,还有不少用了洗洗了用的一次性打包盒,常年累积的油渍像给它们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的铜漆,拿在手里有不舒适的黏腻感。案台面上,五花八门的调料靠着墙角窝在一张锈迹斑驳的银色大铁盘中,一只粉色的迷你小烤箱就在它们附近不远处。

从烤箱到水槽的这段距离里,刚好够站两个人,不过此时只站着一个人,是个年轻清瘦的身影,她是女主人刚回来不久的女儿。她很少回家,就连今年的春节也留在了遥远的外地。而每次回来,她都会按自己的习惯把妈妈因长时间忙碌下没有细致照顾的厨房重新收拾一遍,算是给自己接风洗尘。

她在一张老旧的厚木板上切着新鲜的猪肉,砧板周围摆满了用塑料盘装着的切好的食材:洋葱、青椒、大葱、蒜末、牛肉、猪肉、茭白等等。它们和水槽之间仅仅隔着一只白色镂空的塑料方篓,那是她用来放置洗干净了的厨具的(镂空的格子刚好可以用来沥干水分)。不过妈妈总是习惯性地把它用来随便放东西,只要案台上有暂时没有利用起来的空容器,不管干净与否,都会被堆放到里面。(妈妈是见不得台上摆得到处都是东西的,她认为的整齐是把东西堆叠在一起。)每次这种时候,女儿都会默默把妈妈放进去的东西拿出来,放到她认为合适的地方,在她眼里,那个白色镂空的篓子只能用来放洗过的东西。

水槽的水龙头被安置在右上角,和墙面之间形成一个窄窄的空间,刚好可以把我给放进去。我是一瓶带手提柄的洗洁精。

女主人用完我后,喜欢把我的按压头朝外放着,而且把按压口转到对准池子的方向,这样她用我的时候不用把我拿起来,只需要一只手稍稍一按,我肚子里那点透明的凝胶状化学液体就轻轻松松流进了水槽里。

女儿刚回来的那天,我就是这样放着的。她来用我时,先是按着她妈妈的方式用了一遍,但似乎不太顺畅,于是就把我拿了出去,左手提着,右手按着,毫不费力地就把我那所剩不多的内存压进了水池里。后来她放我回去时,便自然而然把我掉了个头,让我的按压头靠里手提柄靠外待着了。

此刻,水池前站着的就是正在放水洗锅洗碗的女主人。

她五十多岁了,乌黑浓密的长发中藏着不少雪白的丝,额际的头发又呈现出不大合群的稀疏。她身材相当肥胖,尤其肚子肥大,仿佛有个孩子赖在里面没出来。她比女儿矮上一个头,却有女儿两个宽。据说她从小就这样,几年前也尝试过减肥,但因身体不好,不易剧烈运动,也就没成功。她有一双肉肉的布满细细皱纹和裂纹的小手,那双手冬天还得在冰凉凉的各色蔬菜里、洗菜水里翻来覆去,又很少记得保养。它们会写的字不多,会做的菜不少,每年春节都能像模像样地折腾出一大圆桌子的团年饭。

她来用我的时候,也是像女儿一样把我拿出来那样用的,只是放回去时,她固执地把我掉了个头,遵循着自己原来的方式——按压头靠外,手提柄靠里。放好之后,她和颜悦色地叫了一声一直没有说话的女儿。

“小兢,你看,洗洁精这样放着,把它的口朝外,这样可以直接挤出来,就方便多了。”

妈妈说话时,语速稍微有点快,声音比较洪亮。她一说话就像嘴里的话快要跑掉似的,要赶紧把话说完,而且一句话里往往有好些意思来回说,仿佛前面说过的话马上就想不起来似的,得赶紧再说一遍,生怕听得人没记住。

“我喜欢拿起来挤,拿起来更方便。”

女儿仍旧低头认真地切着肉,没有去看妈妈,说话时,动静比妈妈小很多,语气也显得有种不经意的冷淡,仿佛总是没有什么说话的劲头,尽量用最少的字数表达清楚意思。不过,这会儿她的冷言冷语更来自于心不在焉,她刚刚分手了,沉浸在悲伤中。

“那真是怪了!明明我的方法更方便啊。”

在女儿的印象中,妈妈的口头禅好像就是 “那真是怪了!” 妈妈说她大夏天穿长长的棉袜热、她说不热时,妈妈就会说 “那真是怪了!” 妈妈说她大夏天穿运动鞋热、她说不热时,妈妈也说 “那真是怪了!” 妈妈想让她穿裙子、她说穿裙子不方便时,妈妈 一样说“那真是怪了!” 妈妈让她留长发她说留短发方便时、妈妈喜欢吃腊肉她不喜欢吃腊肉时、妈妈觉得走路费劲而她就喜欢走路时……总之,女儿发现,只要碰到妈妈和她喜好习惯不同的事物时,妈妈都会说:“那真是怪了!”

“你觉得方便你就那样用,我有我的习惯。”

“你试试我的方法,肯定更方便。”

“我是试过了才觉得不方便。”

“那真是怪了!你怎么就不能听听别人的建议?”

“你怎么总是那么喜欢给人提建议?” 女儿忽然提高了音量,语气显得有些急促和不耐烦。

“我难道连建议也不能给吗?”

“为什么你说的方便才叫方便?现在做饭的是我,我按我喜欢的方式来。”

女儿几乎吼起来。她每次这样情绪激动地说话时,就容易说话不连贯。大多数时候,她都不擅长与人争吵,一旦生气或不开心,就会以深深的沉默来面对外界,直到自己不再为那些让他一时感到生气或不开心的事而纠结。

“你总是这样,从小到大都不听别人的建议。”

妈妈被女儿的怒吼也激起了情绪,她连珠炮一样的嘴安静了下来,把那突然激起的怒气灌注到她柔弱的布满细细皱纹和裂痕的手上,收拾东西的动静变得异常的响。同样安静下来的还有女儿,猪肉被她切得更专注了,仿佛这辈子第一次切猪肉似的。她一边手里切着肉,一边耳朵听着妈妈无声地发泄着委屈、怒气和不解。似乎在那骤然紧绷起来的寂静气氛中,妈妈的委屈、怒气和不解通过空气流向了女儿的眼底,年轻的女儿视线忽然模糊起来。她在这一刻又想起刚刚破碎不久的爱恋,她心中的委屈、怒气和不解混合着与妈妈之间双向的委屈、怒气及不解酿成了一滴泪珠重重地落到了砧板上的猪肉里。

这下可好了,一盘好好的茭白炒肉丝要变得又咸又涩了。

2

女儿也忽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妈妈把 “听别人的” 改成了 “听别人的建议”(她还在某一次提建议时,强调是“建议”而非“意见”)。过去,这个胖胖的孤独的女主人常常喜欢对她的女儿说:“你怎么就不能听听我的?” 她每次说这句话时,都在脸上武装出一副脆弱的无奈与无措。

高考填志愿时,她希望女儿选择一个理科类的专业,为的是将来好找工作,而理科成绩相当差的女儿选择了唯一擅长的英语。

六十年代末期出生的女主人固执地认为,学文科需要家里有背景将来才能出人头地,而只有初中文凭的自己能给女儿未来的前途贡献的力量实在太羸弱;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世道里,女儿必须学理科才能有好好“活”下去的可能。而在红薯田里出生的女儿有着蛮牛一般的倔犟,自己的事永远自己说了算,除了高中文理分科时,她没拗过妈妈的恳求,选了一点也感不起兴趣的理科。整整三年,那数、理、化、生学得真是比牛耕田还费劲,幸好语文和英语极有天赋,才勉勉强强考上了一所三本大学,再多一分还能挤进二本线。

那个当下,妈妈真是把苦口婆心、语重心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发挥到了极致,最终还是在一句 “你为什么就不能听我的” 的无力中 “败” 给了自己的女儿。

送女儿去大学那天,妈妈执意要带她去当地的商店给她买身衣裳。女儿的穿着打扮也是妈妈的一块 “心病” ,她渴望女儿成为一个衣着鲜亮、举止温婉的大家闺秀,可女儿总是打扮得男性化,有些衣着就像地里耕田的农民。她性格不亲昵温顺,神情一贯冷傲,家务活做得不勤快,大多数时候都和男孩儿混迹在一起,擅长各类运动(为此也练就结实的肌肉,这也让妈妈担心),胆子和脾气是一样的大,总是不爱着家。女儿这样的性子和形象在妈妈眼里看着,就是在 “嫁人” 的路上作死。为此,妈妈不厌其烦地提醒她:

“你能不能像个姑娘一点儿,不然哪个男孩子会喜欢你?”

“你能不能收拾家里勤快点,不然哪个婆家敢要这样的儿媳妇?

“你能不能买几条裙子穿穿?整天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老人一样。”

“你要把饭学做好,将来才不会遭婆家的骂。”

……

这些话每说一次,女儿就在耳朵里偷偷长一层茧,她有劲儿的时候就反驳,没劲儿的时候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管有劲儿没劲儿,妈妈都照说不误。

大学的来临让妈妈对女儿的婚姻有了更密实的紧迫感,如果女儿在大学里还是这副 “一看就没人要” 的鬼模样,那将来结婚准是个老大难。所以,她要在开学前,给女儿买一条裙子和一双高跟鞋。她把她哄骗到商场里,刻意带她去那些有着浓浓淑女风情的商店。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妈妈看上的,女儿都看不上;女儿看上的,妈妈都看不上。回想母女二人相处的漫长岁月里,她们的一切喜好、观念几乎都恰到好处的相反,妈妈因此时常怨怼,这个在红薯田里生下来的孩子就是上天故意派来跟她作对的。

妈妈设想中的裙子和高跟鞋都被女儿无情地留在了商店里,她气冲冲走出商店,站在某个人少的过道里和女儿低声争吵了一番:

“给你买个衣服真是伤透了脑筋!”

“我没说要买衣服,现在的衣服穿着挺好。而且,我不喜欢裙子和高跟鞋。”

“你看你整天穿得像个什么样子!同龄的姑娘哪有像你这样的?”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喜欢我自己的打扮。”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打扮成我喜欢的样子?”

3

妈妈对女儿的期待似乎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宿命色彩。面对变幻无常的世界,人总是无觉知地希望一切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行进,这种希望常常并且注定会落空。如果自己有限的一生无法获得这希望的满足,那么人又会在无觉知中通过后代的传承来弥补自己的遗憾。比如,父母会希望子女选择自己年轻时没有取得成就的事业作为事业。比如,这个厨房里的女主人希望女儿能够学业有成、择得良婿,以此来弥补自己年轻时的遗憾。

高中的某一天,妈妈和女儿难得地走在一个安静的小巷里,她们谈起女主人的婚姻。

“你为什么会选择爸爸?”

“因为年轻时坚信你爸爸可以依靠啊。别看他现在这个鬼样子,年轻时他可是一表人才,又是知识分子。那时候能读大学的人很少,你爸爸很有上进心,靠自学上的大学。想着跟着他将来能过好日子,就不顾一切跟他从山里私奔到这县城里,为此我们都跟家里闹得很僵,两边都断绝了父子(女)关系。可是谁会知道你爸爸后来就出了事?还变成了这副没用的德行,说到底,都是他太自负了,做事情眼高手低……唉!人要是命不好那能怎么办?所以我就希望你能加油,变得优秀,将来嫁个条件好的男人,这样我也能在所有人面前证明我当初的选择没有错。”

“即使经历了这样的苦难,你还是相信一定要有男人才能获得依靠吗?”

“不是说一定要依靠男人,我们当然还是要靠自己,妈妈只是希望你能找到一个靠谱的男人,女人最终还是要回归家庭的。不要像妈妈一样,被所谓的爱情蒙蔽了眼睛。”

在那场对话里,有一些疑问烙在了她的记忆里:难道她这一生只是为了成为妈妈的证明吗?如果人最终应该依靠自己,那又为什么要按照男人喜欢的样子来塑造自己?优秀的人又该怎样被定义呢?

这些疑问成为她后来心里一团反复被拆开又打结的线团。她努力学好自己喜欢的专业,做自己喜欢的事,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偶尔也改变自己的形容,还和喜欢的人谈恋爱,甚至和自己不喜欢的人打交道。她尝试过用妈妈和别人认为对的方式和这个世界相处,结果却让她疲惫不堪;她坚持自己的方式行走世间时,也不免遇到重重困境,但那最终也不足够让她心甘情愿成为妈妈喜欢的样子。

在岁月的实验中,这对母女执拗地逆流在各自信仰的洪流中。妈妈驯顺本分、恪守妇道、踏实勤勉、乐观务实,向往安稳的家庭;女儿离经叛道、向往自由、沉迷自我、疏懒倔犟,对安逸与家庭从无憧憬。看似性情迥异的母女两人,却在某些地方显示出血脉相连的默契——对爱情有盲目的天真和勇敢。

4

她毕业时喜欢上一个男孩,为他不顾一切奔赴万里,用全身心去配合男孩,像母亲一般地爱他,企图在他身上获得孤独的救赎。结果是可想而知的,灼热的关注与不切实际的情感期待耗尽了男孩本就不充盈的能量,他决绝地离开她、隔离她。失败的爱恋一时之间给她留下一地的破碎、委屈、愤怒与不解。

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乡,回到这间拥挤狭小的厨房,回到妈妈的身边。期待落空带来的委屈、愤怒及不解给母女两人各自的洪流间架起一座拱桥,女儿走到妈妈的洪流边,伸手探了探脚下的水花,那砭骨的孤独激起无助的共振。她不能分担妈妈的无助与苦楚,妈妈也无法理解她的,她们在各自的苦海中遥遥相望,那中间隔着的却是比海更加宽阔的叫做时代的鸿沟。

妈妈不明白,为什么她所信仰的温柔似水、礼节周到、受人称赞、务实圆滑、乖巧懂事、优秀成功、礼尚往来、热络合群等等在女儿眼里如此地不值一提?为什么她所遵循的工作稳定、家庭和睦、相夫教子、勤俭持家在女儿眼里如此地难以接受?为什么女儿就那么喜欢一个人待着?为什么女儿总是不喜欢说话?为什么女儿脸上不能多挂些笑脸?为什么女儿不能正常一点?

女儿不知如何向妈妈解释自己的不正常。向一个五十多年生活在社会底层、从未离开过小县城的女人讲述这个世界是多元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曾不止一次试着向妈妈传达自己的内心:

妈妈,人的性情各不相同,我就是你看到这个样子,你不喜欢这样的女孩,但可不可以尊重这样的女儿?

得到的回应是:

“妈妈不是不喜欢你,你是我的女儿,我当然喜欢你,可是妈妈希望你能变得更好一些。”

妈妈,人的向往各不相同。有的人向往安稳的家庭生活,就像你,我觉得这样没有问题;有的人向往动荡却自由的海角天涯,就像我,为什么你就觉得这是个问题呢?

得到的回应是:

“当然有问题!哪有人会喜欢折腾呢?海角天涯那是多么不切实际又危险的事,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保护好自己?妈妈怎么能安心你一个人终日在外?”

妈妈,有人憧憬婚姻,就有人不憧憬婚姻;有人能从婚姻中获得幸福感,就有人无法从婚姻中获得幸福感。不管怎样,女人最终是不会从婚姻中获得人生的依靠与圆满的。我从未憧憬婚姻,也不觉得结婚是必须完成的一个任务。

得到的回应是:

“说的什么混账话,大学的书都白读了!你活着不结婚生孩子干什么?”

妈妈,婚姻给了你这般深重的苦难,难道你还信仰幸福与安稳一定要来自婚姻和男人吗?

得到的回应是:

“那是当然!一个人怎么可能过一辈子?没没有男人,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容易活下去?我和你爸爸的失败只能说选对人很重要,所以将来你的另一半一定要条件好,一定要让我们这些过来人帮你把关。”

妈妈,人不能总是为了别人而活。

“人怎么能只为自己而活?你这样的想法太自私、太幼稚!”

这些或疑问或笃信的声音常年在女儿心中绕来绕去,她到哪儿都带着它们,因为无论她到达哪里,妈妈的疑问和笃信都追着她、赶着她。她从来没能说服过她,她也从来没有说服过她。隔着时代的女人们相互为难,又相依为命。

5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这对母女从不深刻地谈论爱情。

妈妈是过来人,过来人常常将经验主义奉为圭臬。于她而言,爱情是一个幼稚天真、脆弱无理、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些青春里盛装奔赴的爱情在遭受婚姻现实的绊倒后,就再也不值一提。对妈妈来说,那是属于孩子的乐趣,而成为大人才是人生的正道。

女儿曾从妈妈的只言片语中窥见过一些女主人年轻时的爱情。那场离经叛道、勇敢天真的私奔之前,妈妈也爱过别的男人,只是为了爸爸,甘愿离开而奔赴;那场真爱无悔、不顾一切的私奔之后,爸爸也在妈妈怀孕期间勾搭过别的女人,只是不知年轻的他们又是如何处理这样的伤害与背叛的。她无从得知爸爸的内心世界;妈妈的选择则是和大多数普通女人一样,为了孩子,算了。

对于过去的绝大多数女人而言,爱情的目的就是为了结婚、生子、成家,它是一个在这世间用以交易的工具,用爱情获得自我肯定、获得金钱、获得照顾、获得稳定、获得依附、获得圆满种种,不这样利用爱情,女人将一无所有,也不可能轻易通过其他途径来获得所需。

站在时代鸿沟另一边的女儿,是不是也算过来人呢?毕竟她也有过与男人的相爱与别离。但她尚未经历过婚姻,或许严格点来说,她只能算半个过来人。二十世纪末诞生的女孩,在阅读与实践中,像做实验一样地体验爱情,在各种呐喊与提示中,在日益物质化的生活环境中,积极地审视自己泛滥的情爱,获得的结论只是:

人们如此热情投入,也不过是一场又一场全情表演。等时机一到,机敏的人就撒手退场,找有用的人组队完成任务;愚蠢的人则心灰意冷,找合适的人结盟交代一生。爱情被抛向脑后,任由洪流中的后来者前赴后继、滥用讹传。

妈妈,为什么我们是这世间联系最紧密的人,却无法谈论这世间最有杀伤力的敌人——爱情?对,爱情其实更像女人生生世世的敌人,它早已在千百年的演变中悄悄戴上华丽的面具,内在却被消耗得枯槁狰狞。真正的爱被人们日益膨胀的欲望牢牢锁在世间最深的海底,戴着华丽面具的爱情则在海面搔首弄姿、妖言惑众。有的人被敌人捅了几刀,便静默着沉入海底;有的人被划了几刀,就顺着猛烈的海浪大喊大叫,成为海妖的祭品。

女儿,我听不懂你的这些咬文嚼字,我只知道人要现实一些,爱情不能当饭吃,它迟早会消失。爱不爱其实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老了得有个人陪着你。

妈妈,爱情确实会消失,但有人相伴到老是奢望与幸运,陪伴好自己才是我们一生最重要的课题。我想说的不是爱情,而是爱我们自己。

妈妈,有时我真觉得奇怪,我们是这世间与生俱来的同盟,却从未真正地爱过彼此:你总是在爱女儿,固执地爱着一个身份;我总是在爱别人,盲目地爱着一个幻觉。

妈妈,真可惜!我还没有好好爱过你。

回想过去的十多年,女儿的确没有及时地去好好爱她的妈妈。她总是在逃离,因为和妈妈之间那难以逾越的时代鸿沟,驽弱的女儿一年一年地远走他乡,把自己的孤独安放在陌生的天涯海角。她那红薯田里生长起来的反叛自我在现实的洪流中迷失成冷酷薄情,留妈妈一个人在这小县城老旧的厨房里疲惫地牵挂她。

6

此刻,在这间只有六七平米的厨房中,女儿安静地洗着碗。妈妈已经睡下了,她睡觉前一句话都没和女儿说,吃饭时一眼都没有向女儿瞟,女儿递过来的菜,她一口都没吃。

沉默诉说着妈妈的不明白:为什么她说什么女儿都要唱反调?为什么自己这么累死累活也得不到女儿的谅解?为什么老天不能睁睁眼?

沉默也倾听着女儿的无奈:为什么她就不能忍一忍自己没出息的脾气?为什么她就不能冷静些,用更好的方式处理和妈妈的矛盾?

妈妈,对不起。

洗碗时,她一直在想,还能做些什么呢?她把洗干净的碗一个一个倒扣着放进水槽左边白色镂空的塑料方篓中,将水槽右边的洗洁精调转了方向,让手提柄靠着里面,按压头靠着外面,出液口向左旋转九十度,凝望着锃亮的银色槽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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