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垂天宇,剑舞长空;
铁甲千里成海,铅云覆手为龙。”
台上的先生把手中的云板一叩,清声满堂。
华灯初上,廖寒走过这家店门口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一下,一步踏进了这个喧闹的所在。一眼看过去,黑压压一群人围着大堂中间的一个台子,还伴随着一阵一阵的叫好声,全无身为房客的自觉。
还真是够热闹的。廖寒心想。
站在柜台旁边,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一楼应该是给人吃饭的地方,十几张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筷筒和一摞小碗,筷筒里斜插着一把筷子。自己身后的柜台上摆放着摊开的账簿和一个算盘。靠近楼梯的墙边有一排木架子,上面摆放着一些像是酒水一样的瓶瓶罐罐。视线沿着楼梯向上,便是一个个房间。房间朝着大堂的这面都开了窗子,挂着一道轻薄的帘幕。整个店只有两层,不算很大,看起来有些年头,给人一种隔着时间对话的感觉。
廖寒对怎么还没有人来招待自己这件事有点疑惑,只好在人群外面踮脚去看中间的台子。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旁边站着的都是些市井的汉子,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廖寒用力往前挤了挤,把自己挤到了最前面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大堂中间是一个搭好的台子,半人多高。台子上四个角各放了一盏有九个灯托的九星灯。九星灯是青铜材质,足有一人多高,古朴厚重,九点灯火在其上燃烧着。紧靠台子的是几张吃饭用的桌子,此时这几张桌子边都围坐着客人,两个伙计穿梭其间,端茶倒水。最外围就是廖寒他们这群人围成的圈子。
“大叔,这是在干嘛?”廖寒问身旁的一个汉子。
“这是戏台,是先生说书的地。”汉子看着廖寒,问道:“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本地人一般都知道这儿。”
廖寒正要回答,戏台边上的帘子掀起,一袭白衣的先生捧着一张长琴,走向角落的桌子,端然坐下。随后是一身红衣的女子出场,戴着威严的面具,站在台中央。
先生的手指轻轻扫弦,一叩醒木,周围全都安静下去。他也不在意,拨了两声弦,便开始叙说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先生的声音沙哑,却有一股魔力。伴随着琴弦的拨动,像是要把人带回那个飘荡着血腥气息的战场。那是刀剑,是烈火,是霸主手中的世界。廖寒不由得痴了,感觉他的血和他背后的剑都在沸腾,要回归那个诸王并起的时代去搏杀。
身着红衣的女子伴着琴声舞蹈,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暴虐的琴声在杀意凝聚到极点时停住,而后再起,铺天盖地的杀意在瞬间爆发。这一刻,杀意所向,无人敢撄其锋芒。廖寒不由得握紧了背后的剑柄。
一曲终了,先生又开始弹新的曲子,琴声低回,带着古韵。
“烈火踏歌行,目停处;
玉人误,青丝终成骨;
向人间,悲喜难言;
天下英雄冢,回首总无路。”
那个飘渺的歌声,唱着千年的唱词。明明就在眼前,可歌声好像在云端响起,遥遥不可及。像住在海里的人鱼,诱惑着来往航行的船员,又像极北苦寒森林里的祭司,看透了一切的因果后,诉说着人世间的苦难。廖寒不用闭上眼睛就能想到,帝王在血与火之中,与其他的霸主争夺天下,想披着无上的荣耀去迎娶那个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女孩子。等他累了倦了想停下战争的时候,才发现,这早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硝烟已经席卷过整个大地,到处都是火,而他青梅竹马的那个女孩子也死在战火中。当初一别,便是永远,他还欠她好多好多话没有说。争霸天下,多少英雄为天下而死,没有回头的路,最后只能怀着悔意。可惜,后悔虽然从来不缺席,但也不曾早到。 台上红衣的女子伴着歌声,舞蹈轻盈的像是飞鸟。原先威严的面具早已换成了一个女人的,白面红颊,眉眼如画。清丽婉转的歌声从她口中传出,不断挑拨着人们的情绪。隔着面具,没有人能看见她的表情。
廖寒站在人群中打量着这个唱歌的红衣女子,从身形上看去她是个高挑的女子,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看着底下的客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歌声和琴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红衣女子站在台上盈盈地行礼。短暂的寂静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接一阵的喝彩声,紧跟着就有人把大把大把的鲜花抛了上去。屋顶的红色锦球恰是时候地裂开,数不清的红色花瓣飘落到台上,也飘落到红衣女子身上。
老板模样的人从台边的楼梯上去,捧着的托盘里是一套做工精美的玉饰,呈在了红衣女子的面前。红衣女子微微愣了一下,只拈起一个吊坠模样的东西,好奇地看着台下。台下的人们议论纷纷,一时间气氛竟有些诡异。
“姑娘是在寻找在下吗?”一道轻佻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只见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正从楼梯口缓步而下,后面跟着十几个仆从一样的人。
“你是谁?”红衣女子开口,声音清冷。
围绕着戏台的人们安静下来,城里给说书的先生和唱歌的舞者送礼的并不少见,但多是一些小礼物,来表示对自己喜欢的先生和舞者的支持。像今天这样一出手就是一整套玉饰的,不得不让人想送礼的人是否还有些别的目的。
“容在下自我介绍一下,在下王鹤鸣,江南王家的少主。”王鹤鸣站在戏台下,手握着一把折扇,对着红衣女子笑道。
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
“我的天,居然是江南王家。”
“王家传承几百年,家族财富不知何几。”
“听说上次他们还准备把明心湖买下来当后花园,那湖可是有一座城那么大。”
一些知道内情的人看向王鹤鸣的眼神中明显带着敬畏,这种人他们可惹不得。旁边有些不明就里的人问道:“王家很有名吗?”
“蠢货,你小点声,王家的恐怖不是你能想象的。”
“王家可是江南第一世家,你居然不知道。”
王鹤鸣眼里透着一股得意,看来他很享受别人看他的目光。廖寒就混在人群中,听着周围人对王家的介绍。没有人注意到,台上的先生把长琴背到了背上,却依然端坐着没有离开。
红衣女子站在台上静静地看着他,“这些东西都是你送的?”
“一点小礼物,希望姑娘喜欢。”王鹤鸣微笑,一点也不在乎那套玉饰的样子。
红衣女子就这么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姑娘既已知道在下,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知道姑娘芳名呢?”
“我们认识吗?”红衣女子把玩着吊坠,声音中多了几分兴趣。
“现在不就认识了。”王鹤鸣踩着梯子上了戏台,十几个仆从围住了台子的四角。
红衣女子饶有兴趣地看王鹤鸣摇着纸扇,站在她面前。
“不知王公子找小女子有何贵干呢?”
王鹤鸣不答,反问道:“姑娘不以真面目示人,难道是看不起在下?”
“公子言重了,只是戏台上有规矩,面具不能轻易摘下。”红衣女子回道。
坊间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因为书馆中的舞者皆是女子,所以不可在台上以真面目示人,越是有名的舞者越是如此。这样一来可以保护舞者,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二来也是各书馆以技服人的象征,是万万不能摘下的。甚至在有些地方,舞者一旦在台上摘下演出用的面具,那就是要嫁人,要永久退出这个行业。王鹤鸣此举,的确有些过分。
“王公子有何要事还请直说。”
听到红衣女子问话,王鹤鸣心头大喜。他早已经派人打探过了,这个女舞者,两天前才来这书馆里。别人隔着面具看不见她的真容,可王鹤鸣知道,眼前之人只是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年轻女孩。这个女孩不仅生得极美,气质也是绝佳。
王鹤鸣表面上还是装作彬彬有礼地说:“在下在城里的天香楼订了位子,不知可否邀请姑娘一起共进晚餐。”
“现在天都这么黑了,是不是太晚了。”红衣女子娇笑道。
“姑娘此话可就不对了,”王鹤鸣一收手中折扇,上前一步,“长夜漫漫,岂有嫌晚之说。姑娘莫不是要拒绝在下?”
红衣女子看似慌乱地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了戏台的边缘,心里想,距离差不多了。
王鹤鸣紧跟几步,一副一切在握的样子。“姑娘为何退却,是怕在下图谋不轨吗?”
“本姑娘不陪你玩了,再见。”红衣女子突然跳起来,一脚踢倒了就在旁边的九星灯。王鹤鸣没料想到这一幕,不由得一怔。等他回过神来,九星灯已经把他压倒在地,灼热的灯油和火焰一下子就点燃了他的衣服。台下的观众们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几步,不想沾惹上此事。
“快,快救公子。”一个仆从大声叫道。 十几个仆从迅速地爬上台,一些人忙着扑灭王鹤鸣身上的火,其他人则是将红衣女子团团围住。
“给我把她抓起来。”被几个仆从扶着的王鹤鸣气急败坏。此刻他的形象委实有点惨,一身华服被烧得破破烂烂,脸和手都有几块地方被烧伤了,身体上和衣服上还有不少焦黑的痕迹。
“是。”一群仆从恶狠狠地把红衣女子围在中央。
“你个小贱人,”王鹤鸣看着被围住的红衣女子,笑得很狰狞。从小到大他何曾吃过如此大的亏。“等你落到我手上,我要你生不如死。”
台下一片寂静,许多人都惊呆了。他们不是没有看出王鹤鸣对红衣女子的心思,可人家是王家少主,料想红衣女子也不敢拒绝。大家只是可惜如此优美的歌声和舞姿,以后恐怕再难看到了。可眼下居然有人敢挑衅王家少主……
若问此时人群中谁最镇静,那就是廖寒了。他并不知晓王家,只是刚刚听了周围人对王家的介绍,对王家并没有什么敬畏之心。他只是有些苦恼,到底救不救那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红衣女子。同时他还有一丝疑惑。
“给我上。”王鹤鸣吩咐那些仆从。看着向自己扑过来的仆从们,红衣女子也不惊慌。
“云朗,要接住我啊。”红衣女子高声喊道。说完一脚踩在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仆从肩上,借力跳了起来,在半空中揭开了自己的面具。
“送给你。”红衣女子将面具用力地扔向了王鹤鸣,王鹤鸣慌乱躲避,而红衣女子则落到了一人怀里。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一个人直接踩着一张食客的桌子,跃到了半空,稳稳地落在台面上。
“小姑娘,你不觉得你有些过分吗?” 那人抬起手,手中拿着的正是红衣女子的面具。
红衣女子从抱着她那人怀中下来,两个人并肩而立,看着对面十几个人。对面十几个人都面色不善。
廖寒在底下看到这一幕反而笑了,这才对嘛!他刚刚一直在疑惑,王家身为江南第一世家,王鹤鸣身边怎么会没有高手保护。那些仆从,武功不高,应该只是伺候王鹤鸣的。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廖寒看向红衣女子一方。红衣女子年龄不大,最多与他相仿,称红衣女孩更准确些。不过她却极其漂亮,尤其是她身上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与红衣女孩并肩的,是一个背着长琴的少年,正是刚刚弹琴说书的先生。廖寒不免于惊讶先生的年轻。十六七岁的少年人中,很少能有像先生这样精通琴艺和说书艺术的人。
“你们想怎么样?”站在红衣女孩身边的说书先生开了口,眉头微蹙。“不想怎么样,只要这位小姑娘留下来就可以了。”拿着面具的中年男子说道。
“说书要想精彩,那话就一定要简洁,所以脑子想的也就一定要简洁。我觉得,你想多了。”
“年轻人不要自误,”中年男子笑了,“如果说你是想从你们进来表演时的通道逃到后台,我劝你们还是放弃吧。”
话音刚落,中年男子一个欺身来到两人面前。红衣女孩反应较快,跳起来一脚踢向中年男子的头。
“雕虫小技,”中年男子冷哼一声,向后退了几步,左手抓住了红衣女孩的脚,右手闪电般地一扭,然后将红衣女孩扔向了前扑过来的说书先生。说书先生伸手抱住了红衣女孩,却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倒飞出去,摔在了戏台的帘子边上。
“啊!”红衣女子捂着脚痛苦地叫了一声。 “周叔,你干什么,不准伤害她。”王鹤鸣大叫。
“公子放心,我下手有分寸。”
中年男子一步步地逼进他们,说书先生心里大急,虽然离帘子只在一步距离,可他清楚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拔剑的声音突然响起,跟着一人直接踩过一张桌子,跳上了戏台。长剑所向,正是王鹤鸣。
“公子小心。”中年男子不敢怠慢,也拔出剑去拦那名剑客。
那名剑客避开了中年男子,一脚踢飞了台上的一盏九星灯,转身又朝王鹤鸣攻去。 中年男子初一交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被击退了两步。此时镇定下来,一记又一记剑招攻过去,那名剑客并不准备与他对打,只是攻击王鹤鸣。转眼之间,两人已过了十招有余。那名剑客又顺手把另一盏九星灯踢下戏台。两盏九星灯的清油四溅,火点燃了桌布和靠得近的客人衣服。书馆里一时混乱起来,台下的人也再没有心情观看这场打斗。
剑客身形一闪,就到了说书先生他们两人身旁,“快走,我挡不了他们多久。”
说书先生一愣,这剑客竟然是来救自己的?!也来不及多想,他抱起红衣女孩钻过帘子就朝后面跑去。
“你到底是谁?”中年男子一声断喝。剑客不答,直接一剑刺向了中年男子,中年男子挥剑挑开了这一刺。剑客再近了一步,又是一剑劈下。中年男子右手握剑格挡,左手一掌打向剑客,剑客左手同样也一掌打出。两掌相碰,剑客向后退了十几步,反观那中年男子,只是退了几步就稳住了身形。剑客心中一凛,一剑将台子上最后一盏九星灯挑向王鹤鸣,逼退了中年男子,转身钻进后台。
“追。”王鹤鸣大吼一声。
“慢。”中年男子拦下了那些仆从。
“周叔。”王鹤鸣急了。
“公子,来人目的未明,属下必须要保证您的安全。”中年男子低下头劝阻道。
说书先生此时抱着红衣女孩刚穿过后门,就听见有人追了过来。咬了咬牙,说书先生选了一条最安静的小巷逃去。
廖寒正走在这条安静的小巷,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多谢兄台出手搭救。”有声音从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传出。
“你们没事就好。”廖寒听出了这是那个说书先生的声音,神色淡淡。原来刚刚出手的剑客竟是廖寒。
说书先生抱着那个红衣女孩从阴影中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红衣女孩到现在眼睛还是亮亮的,只是精致的小脸上有着痛苦之色。
廖寒上前一步,问道:“姑娘,可以把脚给我看一下吗?”
“嗯。”红衣女孩的声音柔柔的,很好听。
“还好,那个人没下重手,只是扭伤了脚而已。”廖寒放在红衣女孩脚上的双手突然发力,只听见一声脆响,而廖寒神色不变说:“正个骨,休息几天就好了。”
红衣女孩突然被袭,好的那只脚一个没控制住差点踢到说书先生的脑袋。
“你干什么!”红衣女孩怒道。
“给你正骨啊。”廖寒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
“那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也好有个准备。”
红衣女孩嗔怒的样子别有一番可爱。廖寒笑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爹说了,给人正骨的时候不能告诉人家,越等就越疼。是吧?”廖寒看向说书先生。
抱着红衣女孩的说书先生也笑了起来,调笑道:“花白,你刚刚可是差点踢到我,是不是该有些表示啊。”
“可以把我放下来了吗?”红衣女孩脸红红的,恶狠狠地盯着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笑不出来了,表情有点尴尬,不过还是轻轻地把她放了下来。 三个人沿着小巷走,红衣女孩在中间,被两个少年搀扶着。
“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说书先生问廖寒。
“在下廖寒,不知二位又如何称呼?”
说书先生还没回答,红衣女孩便抢着说道:“我叫花白,他叫墨云朗,云朗他可是这里最好的说书先生。”
花白脸上有着一抹得意之色。
廖寒微笑,“墨兄真是年轻有为啊。”
“不必那么见外,如果不嫌弃的话,跟花白一样叫我云朗就好。”墨云朗温和地笑笑。“不知廖兄你哪里人,本城中可没有像你这么年轻的剑道高手。”
“既然云朗你都不见外,何必廖兄廖兄的称呼我,叫我廖寒吧。不瞒你们两位说,我确实不是本地人,今天才来到这里。本想着找个旅店住下来再说,正巧就遇到二位了。”
花白和墨云朗听了一怔,片刻后,花白笑了起来,而墨云朗也面色古怪地看着廖寒。 “你不会是去那儿投宿的吧!”花白越笑越开心。
廖寒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问:“怎么了,难道不可以吗?我看那里有不少房间啊。”
花白笑得停不下来,墨云朗向廖寒解释道:“廖寒,那里是书馆,是给来的客人唱戏说书的。”
“那二楼的房间是怎么回事?”
“那是雅间,是给有身份有地位的客人用的。”
“别吓我,我可是打算把你们俩送回家后再回去的,不会我今晚要睡大街吧。”
“廖寒,本姑娘好心,只要你把你的剑术教给本姑娘,本姑娘就考虑一下让你住我家。”
“花白妹妹,不带这样的,我对你可是有救命之恩的。”
“啊呸,叫姐姐。是你自愿救我的,我又没有求你。”
“花白,反正你家大,多廖寒一个又不多。”
“墨云朗,你还好意思开口。你敢抱本姑娘那么久,回去有你好看的。”
“不要啊,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