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每天傍晚我都会坐在小庙旁的大树下,一棵很大的杨树。树的主枝竖直高高向上,上面站着一个人。他身穿工整的西装,个头大又站的笔直,鼻子嘴巴脸都夸张的大地布置在短短平头下,大手提着一个专属公务员的公文包。他看着你,又好像看着别的地方;你看着他,又不敢看着他。
醒了之后,良久想到他哪里是什么公务员或者大老板,就是隔壁村的大傻子。我也听人说过神经病杀人是不犯法的,所以那时起我就害怕到每晚都能看到他。
(二)
我的小学前四年是在隔壁村上的。隔壁村很远,中间的一条破马路大中午出过车祸,也有某个下午一个高年级学生为了省事跳到别人飞快的三轮车的后杠摔断了腿。
北方的天只要入秋,黑夜就会霸占黎明很多。黑夜从来不会表达,只放了一轮又大又刺眼的月亮在很近的空中。一群孩子也没有个大小王,全像公鸡打鸣似的喊:你看,月亮在跟着我跑。每次都快到学校门口了,我的大嗓门甚至也不能让他们相信月亮是跟着我跑的——或许只有月亮知道——还知道我们跑起来根本不会看路。
(三)
六年级接近毕业时,看上了一个有过一次恋爱史的女同学。回到家整理书本时看到一个纸条,上面竟然有她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中间用圆圆的冒号连接着,字迹也像她的。一直到初中开学时我也没敢打过去,这中间我整天跟电话机腻在一起,每天看着纸条,看着它。
可能她也在另外一端等着一个电话,那时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想到,知道的。但是我敢肯定她要比我淡定得多,因为她肯定以为有人教过我怎么使用电话。
(四)
爷奶家的院子里曾有一棵特别大的枣树,大到我根本没法用张开的大嘴巴形容它。枣树都长不直,可是别人家的树上都会站上很多小伙伴,除了它。夏天时铺一个凉席在它的下面,有时甚至直接赤着背躺在使劲吹干净的地上。你看着天,会被太阳刺眯了眼睛,胆小的风却不敢穿过叶的空隙。高高的院墙从没告诉我风为什么这么胆小,小到不敢碰我一下,它只敢每每自我嘀咕,还不敢让我听到。
幸好我那时不知道三乘七等于二十一,否则,我真怕它会偷偷告诉别人。
(五)
二三年级的时候我还不是一个爱喝酒的家伙,而且那以后的很多年我都特别讨厌那个味道,就像夏天寖汗的狗毛。
我爸把他喝完的啤酒瓶给我用来装水喝,我用一个绳子拴在瓶口,挂在脖子上去学校。我不会宁愿挨打一顿换一个好看的粉红塑料瓶子,这可能就是我后来比较软弱的原因吧。
我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语文老师,她家在学校门口开了一个小卖部,她忙着上课又忙着上完课去她的小店忙活。每天一大早,她都能在她的小卖部看着我挂着个啤酒瓶走进学校,然后看着我挂个啤酒瓶走进她的教室。我从来不觉得她可怕,除了背课文;她也从来没禁止我用酒瓶子带水,就算这会影响她卖出一毛一包的冰水。
(六)
村里人除了对自己的土地,孩子,家长里短的八卦,对外一般就是路过的一个招呼,至多就是些不痛不痒的寒暄。
那天要不是有人推开他家的门去叫他,他还不知道他妈又跑满整个村的街道破口大骂。这一次是家里的鸡跑没了,上一次是谁偷了她的牛车。她不知道是谁干的,把仅有的希望寄托在容易传开的八卦上。她可能明知方式有点过激,但这对她确实再好不过。因为她把自己的下半年的过活,寄托在自己的土地和因为土地麻烦而自行制造的蜚语流言上。
(七)
我还记得我看过的最早的一部电影,一个人在火车厢的上面——那不是个电影名,而是其中一个画面。那个人是穿着白衣服,电影是块白布,白布的背景是夜幕。夜幕淹没了很多破土房子,房子里的老人能走得动的肯定都在白布前面。
村里人很少能这么齐聚“一堂”,在大坑旁。小孩老人有的坐在脚蹬三轮车的后斗里,没有的就躺在板车上。我就使劲脑补那个画面,却怎么也搞不懂为什么大家明明兴致勃勃地去看电影,到那都大睡了起来。最后醒来时,是被他们散场声给吵醒的,我肯定是最后一个被叫醒的。我要围着那个大的出奇的放映机转好多圈,不然我怎么跟别人说过我看过电影呢!
(八)
倘若土这东西也有生命可以用来折磨的话,那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在我们这它不是被脚丫子踩死的,而是被玩死的——当然没有人小时候会恋物癖到那种程度。在当街(小庙前的路),那些爱跟小孩子戏耍的大人骗我们脱光了衣服比赛谁在地上打滚快,第一名的奖励就是被他们口头封个第一名。
我们用家门口的沙土堆出城堡的形状,把手塞进拖鞋,绕着城堡开进,好像从没发出火车的声音。一群连爸妈叫吃饭都不回家的愣头青们拿着铁掀在村东头的小树林里挖地道,就算回到家信心满满地告诉他们要把地道挖到家门口的壮志都免不了挨一顿揍。
后来童年毕业后,那群小伙伴没有一个成为司机建筑师挖煤矿什么的,我估计他们小时候那点工作经验和工作背景,现在算起来连照顾自己的孩子都困难。
(九)
那个傍晚,盛夏某天,雷声很凶,闪电很亮,漂泊大雨马不停蹄地赶来助兴。爱惜着也要避雷的风扇和电视,它们像某个电视塔或供电所高耸入天的杆子那样娇弱。躲不过的燥热,在狂风暴雨面前也不甘示弱。我跟家里人只能坐在堂屋门前乘凉,说了一堆淹没在雷雨声里的话。
我自言自语道那是我听过最大的响雷,第二天就听说大坑沿旁的大树被雷劈成了两半。大树在一个老奶奶家的旁边,不知道是不是她家的。后来居上的一个晚上,她的儿媳妇偷偷拔掉了他儿子的氧气罐,临近很多睡熟的人都被他的喘气声吵醒了。
(十)
北方这儿的夏天是蒸热的,连夜晚的月亮都张着嘴巴吐热气。白天被太阳欺负了一整天的你,天一黑看见月影都发怵。风扇漫无目的地跟着熬到晚上睁眼瞎。我呢,就时不时想扯上一床被子铺在身子底下,像个不识时务的疯子。
我讨厌凉席。也讨厌卖凉席的,最讨厌的就是造凉席的,他们这群没安好心的商人。我小时候就想得很明白,他们比谁都喜欢夏天。他们肯定想让太阳把树木晒干晒死,然后全削成浑身带刺的木条,随便用绳子捆成凉席就带到集市上。后来不知是谁发明了做工精细的凉席,但是我已不能从空调里出来了——铺着我喜欢的厚被子,捂出痒痒的痱子。
(十一)
每年七月,含着这个月再往后的一个月都是我的月。我每天无所事事地吃完午饭就躺在床上,一圈圈数着巴掌大的风扇在我上方旋转,迷迷糊糊地睡去。
那是七月以后,别提太阳有多忠诚。我在困意、燥热和蝉鸣中睡去,又从困意、燥热和蝉鸣中醒来,睁不开的眼睛。每每这个时候,有一只鸟儿从不忘记时间地叫起来。在我家西面很远有一棵又高又树枝茂密的梿子树,在两点多钟太阳下面又偏南。它一年到头都是枯枝没有败叶,立在一片晒焦又刺目的黄土地上。那只鸟儿就抓着一根合适的树枝,头朝天,把寂寞、无奈和荒芜全叫进我的心头。不管以后我在哪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