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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瞎子

慢慢从这世界消失

“人在这个世界上偶然地经过,因为五官六欲所能感受的短暂快乐,多数时候难免贪生。为了自己的生存而要去与别的物种争夺生命的机会和空间,这种恶基于本能,我们常常无法去苛责——毕竟舍身饲虎那种宗教精神是圣徒英雄的情怀。”——土家野夫《身边的江湖》

他被拉进那书薄中被选中的一页,眼中黑压压的一片,他只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流动,失去了肉体,准确的说是上一个肉体在穿梭的时候被压碎了,身体总是需要重组,因此当他出现在源点的时候,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人,有时是牙牙学语的孩子,有时是热血方刚的青年,有时是垂垂欲眠的老人,有时又是成熟老练的中年人。早已习惯这种感觉的他等待着重新降临于现世,虽然已经很多次了,但是还是不能平息心中对新身份的期待,对新环境的畏惧。

一道亮光撕破这黑暗,意识一瞬间的模糊。

他使劲睁开眼睛,太久沉溺于黑暗之中,眼皮和刺眼的太阳对抗起来难免有些费力。他发现自己蹲靠在一堆水泥管旁,头上戴着安全头盔,头盔都裂开了,裂进来的尖刺虽然不碍事,但是始终顶着他的头皮。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衬衫,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一条大腿侧面被磨破的牛仔裤,裤腿被毫无章法的卷起来,一边高一边低,衣服裤子上都是被好心的太阳呕干的汗渍,皮肤上也是汗滴凝结成的盐渣。

“唉!老郭!还跟那儿卧着!马上开工了!去洗把脸去!”一个矮瘦矮痩的跟他差不多穿着的人从他侧面走过来,身材矮小精炼,一边朝他喊话一边用一只胳膊擦着脸上刚洗过脸的水,另一只手指着洗脸的方向。

他尝试站起来,刚起一半,又被疲惫的身子强行按下,一屁股瘫软在地上。“怎么搞的今天咋个这么蔫,以前都是你拽着我去干活嘞?”那人走近了,伸出手拽了他一把,把他从地上硬生生拽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过这么疲惫的感觉,身子都不是自己的,猛被拽起来头还有点晕晕的。“熊八,你们搞什么?还不快过来,工钱还要不要嘞?”远处一个穿着整齐的中年胖子大喊到。“唉!来了来了,咋个不要嘛,李老板大气赏我们的钱,哪能不识好歹呢!”这个叫熊八的矮个子男人陪着笑喊回去,一只手还拍拍老郭,示意他快走。他们小跑的来到一栋还没完工的二层楼前,二十几个工人围着这还没完工的房子忙前忙后。老郭看见他们有的边干活边放嘴炮,粗鄙的言语宣泄他们的不满,然而这些不满都是对于天气,对于工作,亦或者对于工钱的抱怨,仅此而已;有的默不作声的干活,拼命的干活,一句也不讲,一分钟也不偷懒休息,尽管满脸写着疲惫,发抖的手连器具都拿不稳了。老郭盯着其中一人看了好久“害,那是老狗,铲水泥的,按袋计钱,每天就属他拿的多,为了钱都不要命的干,也都怪他命不好,家里躺着个半瘫的媳妇儿,他那小娃儿脑子还有点问题,有啥子门儿哦,要是我直接跳河死了算逑,活个什么劲。”熊八见老郭一直盯着老狗看,边干活边向他解释。

“命不好?”老郭问,“是啊,干这种活的人能有谁是好命的?”熊八拿铁锹轻轻拍了拍老郭,用下巴点了点了老郭脚边的另一把铁锹“别乱瞅了,快干活吧,等会被逮到了要扣工钱的,这么多堆沙子,谁知道又要干到啥时候。”

老郭拿起铁锹“命不好就自杀吗,那岂不是不能感受整个生命的过程了,不是说最看重过程的吗?”熊八纳闷的看了他许久,脱下沾满沙子儿的手套,往老郭额头触去,“你怕不是晒傻了吧?说啥胡话呢?啥过程不过程的,活都活不下去了,还要啥过程啊,往死里整自己还不让自己死喽?”老郭刚欲争辩,熊八又说:“你别说别人了,自己都过的都跟个瞎子一样。”熊八戴上手套“自己出去打工,让你那骚婆子跟别个跑了,自己回来的时候站在家门口,揣着两裤兜的钱嚎啕大哭你他娘的都给忘了?仔儿都没给你留一个。”听到熊八这些话,老郭激动的发抖,他感觉鼻子酸酸的,胸口有一团火,呼之欲出,他觉得自己很奇怪,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些反应。“当时我就劝你不要出远门不要出远门,先把孩子生了,家也暂时算是保住了,你不听,看吧,你说是钱的事,有钱了啥都好了,是,没错,是钱的事儿,但又不全是。”

“砰”的一下,老郭一拳砸在熊八的面门上,直接给熊八扪倒了。老郭很诧异,他好像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这些是什么?本源反应吗?他很想去扶熊八起来,给他道歉,但是他只是愤怒的站在原地“你再给老子说!”他又惊愕了,他难以相信这些话出自自己口中。“你个瞎子!你他娘的不是说看开了吗?不是说随便说没事吗?你个窝囊废!你他娘的就是一瞎子!半辈子到现在都是丫的白瞎!......”熊八还在地上捂着肿胀的半边脸,不停的向老郭喷吐泥沙。

老郭人傻了,要知道,这个老郭不是真正的老郭啊,他从来没有像这样不知所措过,这种感觉,想立马逃走,但是又气愤的想上去再给熊八一拳,边上这么多人看着,总想从熊八身上搏回点什么。他就这样无比纠结的原地伫立了好久,一场无声的,肉体与意识的博弈,本源反应与他的较量。熊八的辱骂,身边其他工人的议论,工头的责怪,在他耳边一直回转,慢慢都变的模糊。

终于,这场较量两败俱伤,他崩溃了,两行眼泪从他坑坑洼洼的脸上滑过,被一根根坚挺着的胡子挂在半空。

乌云压顶的时候,淅淅沥沥下下停停的小雨,往往是暴风雨的前奏。他站在那未完工的二层楼工地前,左脚边是黄黄的泥沙和一根歪靠在他腿上的铁锹,右脚边是阳光下发黑的水泥,他嚎啕大哭,崩溃的泪水纵横,熊八辱骂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忍再开口,只听他一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工人们也停止了议论,回想起那年夏天,那个揣满两裤兜辛苦打工赚来的钞票,站在自己家门口嚎啕的他。历史的重现,当事人不能去怪罪他人,但也从来都不会是他一个人的错。

老狗还在一旁努力的工作着,一锹又一锹,仿佛世界里只有他和水泥这两个东西。

直到一滴泪水稳稳的低落在他还在辛勤劳动颤抖不止的胳膊上时,他最后的世界也破碎了,终于忍不住,仰面痛泣。

“两个‘瞎子’,一个世界,或许当时整个工地的人都是‘瞎子’,谁知道呢,碍于颜面,谁又会像他一样傻傻承认自己是‘瞎子’呢,连那坚守自己尊严的老狗,最后也没能崩住。孩子啊,这次回来,你会给我什么答案呢?”老人在源点,凝视着那选中的一页,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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