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日傍晚,我都会准时从梦中平静地醒来。
村子里已炊烟四起,烟雾遵循着风的痕迹,一路北上,留下糯软饱满的气味。西边的红色开始胸软,被野蛮的黑色驱逐出境。
此时此刻,我看了看自家的厨房,那里的灯是熄灭的,我找不到范尘的身影。
我喊:
落云你在哪儿?范尘。
他不应声。我拍拍头,怀疑自己尚且在梦中没能醒来。
但……我能感觉到痛。真实的痛。
这半年来,范尘总无故失踪,有时是几分钟,有时则几个小时甚至一两天。
明明我迷迷糊糊伴随着蝉声人睡时,他还在厨房里切着辛辣多汁的蔬菜。那些蔬菜是我吩咐他种在住所旁的地里的。
蔬菜都是些温柔的植物,它们汲取土壤中的养分,竭力发芽抽枝、开花,我很喜欢它们。
一起居住几年后,范尘变得成熟了些,也变得靠谱。
每次我看着屋内叠放整齐的玉米和萝卜,以及晒干切成片的根茎,风干的药草,不免为自己当初的轻率决定懊悔不己。
把二个原本可以过着简单生活的孩子带入这危险世界,到底对不对。如果当初拒绝他,是会更明智的选择吗?
也许我会孤独吧。
范尘落云师父,地瓜片是要风干还是油煎?要什么口味?
范尘笋是凉拌还是和鱼炖成汤?
范尘比起椒盐口味的烤栗子,还是放蜜糖的来得更好吧?
这是他经常询问我的话。
我说:
落云随意,你想怎么弄都可以。
范尘好……我知道啦。
这样的对话让人心生美妙情绪。
和同一个人相处久了,越是简单的对话越能让人感受到温暖。
除了医术稳扎稳打,他的厨艺也变得厉害,我再也吃不到充斥化学气味的黑暗料理了。
落云你最近都去哪里了?
有几次见他回来时身上有些脏,便随口问道。
范尘也没去哪里。
他支支吾吾着:
范尘你睡着了我找不到人说话,一个人跑去海边看看。
落云真的?
范尘是真的……
他的脸红了。
是撒谎了吧。
我能察觉到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在安静的空气中发出清脆而直接的骚动声。
十七八岁的少年,心理开始成熟,眼神也变得直接,原本包裹在周身的茧开始破裂,从里面钻出更加敏锐、坚固的灵魂。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会胆怯,会羞涩,因为……他说了谎,违背了我的意图。
落云想做什么事情,就去做吧,没必要在我面前隐睛。我知道你是有分寸的人,不会乱来。
范尘一言不发,继续埋头整理地瓜片,他利用晴天的阳光蒸发掉地瓜的水分,然后再挂到屋檐下风干,这样一来 ,地瓜可以保存很久。
寒冷的冬夜,用热油煎炸被风干的地瓜片,会翻涌出层出不穷的甜味,那种甜味携带着踏实的饱腹感,让冰凉躯体得以温暖愉悦,是异常奢侈的享受。
我照旧在傍晚的光景睡着了。
这一回我没有梦见年轻时的事,而是看到了范尘和他的姐姐范悦,他们站在被海水浸泡的沙地,赤着脚一动不动。
他们频繁地张啸,翻动嘴唇,然而我听不见对话。顽皮的风叫器着将他们的声音切段,洒落在海水里。
最后我看到范尘失落的眼神,而范悦冷不丁朝我扭头微笑。
第一百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