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榻上锦被乱作一团。

云棠躺在榻上，眉心紧蹙，疼痛之下难免挣扎，凌乱床榻被褥。润玉坐在榻边，手落在她眉心，灵力不断渡入。

可她体内就像一个无底洞，再多的灵力渡入也无法减轻她分毫痛苦，哪怕从回到璇玑宫到现在已有三个时辰，他也渡了三个时辰的灵力，她还是痛苦不已。

润玉脸色苍白如纸，竟也不比她的好上几分。他身体微晃，手扶在榻上，不容自己倒下，另一只手稳稳落在她眉心，纹丝未动。

他的灵力已尽枯竭，怕是连一刻钟也无法持续，可他不敢断开灵力，哪怕如今看来，她的疼痛并未被减轻。

可他害怕，害怕自己移开手，她会疼的更重。

一滴冷汗顺着他鬓角滴落在锦被之上，转瞬隐匿不见。他浑身都在做冷，他又想起儿时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那样濒临死亡侵入骨髓的寒冷，竟和此时如出一辙。

他牙关发颤，却硬是忍着，颤手施术取过架上丹药，整整一瓶丹药，尽数吞入口中。丹药入腹化作暖意，而后生出灵力，游走经脉百骸，却也只在他体内停留片刻便被他渡给云棠。

他不断取过架上丹药，重复此行，一次又一次，灵力强行生出再强行渡出，他体内经脉渐渐破碎，剧痛让他满身冷汗，可他还是不曾动摇过。他不能见她在他面前如此痛苦。

他舍不得，也不忍心。

重重结界之下，御魂鼎灵力涌动，省经阁的书简滚落一地。御魂鼎撞破结界，飞入璇玑宫内。

润玉服下一瓶丹药，可经脉却已无力支撑灵力的渡出，他深吸口气，想要再多撑几刻，可经脉碎裂的痛加上灵力无以为继，哪怕他心意再坚定，也无法坚持下去。

他嘴角溢出血丝，身体晃动，向后仰倒。

御魂鼎飞至榻前，分明看不见人，却有声音。

“小白，果然，我们没有人能逃得过，如我等不服之人便被迫堕入魔道，如烛九阴只能避世减消因果，如麒麟等人便只能顺服，小白，我知道你在与天道抗衡，你坚持住，不要被天道所掌控，也不要走上我们的路，不要堕入魔道，哪怕你我曾救六界，可六界仍旧容不得身具魔性的你我……”

润玉眸光一动，是穷奇！他竟是忘了，穷奇等人与她交好。

他踉跄着想起身，却无力支撑身体，只能半靠在榻上，说话都是气息奄奄仿佛命不久矣，“可有办法助她？”

御魂鼎晃了晃，声音传出，“我认得你，你身上也有小白的气息，小白不该是这个样子，这样疏离矜贵的她，是天道的愚弄，以我之力可助她抗衡天道，我们几人都已生了魔性，自然无用，但她魔性未生，甚至因你生情念，反倒更能挣脱天道的束缚。”

润玉扶着软榻起身，而后对着御魂鼎，单膝跪下。他衣摆垂落在地，仍是一袭白衣，他发丝在腰间微晃，身形却是不再晃动。他眼带恳求，“求你帮她……”

他无丝毫犹豫，无丝毫不甘。

御魂鼎传出叹息，“便是你不说，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为天道所控，天道不会放过，我很快就要死了，哪怕你不杀我，六界皆不杀我，天道也不容我，与其让我魂飞魄散让天道如愿，倒不如用我这条命，换她摆脱天道。”

穷奇的声音带上些追忆，“当初六界未乱，我与梼杌、混沌、饕餮皆未堕魔，我四人和小白常常去世间行走，直到那一次忘川之战，小白身死救世，我等该有功德在身，可天道察觉了我等的强大已可以逆转生死改变六界，便降下束缚，我等要么为天道之傀儡，向天道臣服，要么便要堕魔走上旁路，生了魔性便不是自己，做下诸多恶。”

“我恨这天道，如今，他却也要再害小白，小白做了那么多好事，他怎么可以害小白，我不愿死后归入天道，我要小白带着我四人的愿，不受旁人束缚的活，他们三人十三日前已魂飞魄散，很快就是我了……”

“只是，我的力量带着魔性，若渡入她体内，我怕她会生出魔性，届时，还是着了天道的道。”

润玉起身，伸出手来，“我来，你将力量渡入我体内，我来助她，魔性何惧，我只要她周全。”

御魂鼎微微晃动，似是点头，“小白没有看错人，但魔性并非是我，我无法掌控它，我的力量不能全部渡给她，三分之一便已够多，其余的，你是天帝，但你经脉已碎，修为也有损伤，留着你用，算是我给你和小白的贺礼。”

润玉作揖，深深一躬，“多谢。”

穷奇的声音不再传出，灵力自御魂鼎而出，渡入他体内。润玉眉头紧蹙，唇色发白，手紧握成拳，强忍着经脉重铸的痛苦。带着魔性的力量渡入他体内，他眼眸微微泛着莹碧之光，魔性生出，却未迷乱心智。

御魂鼎的光越来越淡，当灵力断去时，御魂鼎的光也散去。

润玉踉跄着单膝跪倒在地，手撑在地面，发丝垂落在地，无边苦痛逐渐淡去。他抬首，冷汗淋漓中，他看见穷奇的身影，不再是那样魔性未除而狼狈的样子，反倒是一身青衣清俊不已。

他看着云棠，面带笑意，满目祝愿，而后散去。

魂飞魄散，六界再无穷奇。

润玉来不及等体内的疼痛淡去，跌跌撞撞走到榻边，半跪在榻上，掌心紧贴在她眉间，经由他体内，魔性祛除，穷奇的力量被渡入她体内。

茫茫白雾中，云棠被锁链束缚，她不住挣扎，可越是挣扎，锁链越紧。她几乎不能喘息。

有声音在不断的喊着她的名字，云棠，云棠，一声复一声。

是谁啊？

这声音为何如此熟悉又如此让她心痛？

她眼中泪光浮现，挣扎的动作越重。她想去找到这声音的主人，他在哭，他的每一声呼喊都带着哭音。她舍不得。

润玉坐在榻上，将她揽在怀中，握着她的手，一紧再紧。他的下颌落在她肩上，唇靠近她的耳，声声轻唤，“云棠，云棠……”他眼中有泪意，眼尾发红，字字哽咽，仿若泣血。

浓浓白雾中，有人着青衣而来。

云棠看着他，轻唤，“穷奇。”

穷奇笑意和煦，“小白，我来帮你，天道要害我等，只有烛九阴可以不臣服也不堕魔，但他犹如被囚禁，不敢出钟山，小白，我是不服天道的，我知道，你也不服，润玉还在等你，小白，我知道，你爱他，为了他，你要挣脱枷锁。”

润玉……

原来那声音的主人，是润玉。

云棠眼神全然清明，不再挣扎，闭上眼。润玉的身影在她心中浮现，他总是穿着一件白衣，那么好，那么温柔。她沉心静气，而后重重一挣，身上锁链尽数碎去，随之碎去的，便是穷奇的身影。

润玉紧紧拥着云棠，不住唤着她的名字，忽觉怀中人一颤，满眼期盼的看去，却见云棠咳出血来。他苍白的手落在她唇畔，不住拭去她咳出的血，可总是拭去一些，便再添新血。

他的眼被这猩红刺痛，心中恨意滔天，说不清是恨谁，便是恨，便是怨。

他哭声溢出，“云……云棠……你别吓我，不是说能助你吗？云棠……云棠……”

云棠被他声声唤的心疼，虚弱睁眼，抬手握住他不住拭去她唇畔鲜血的手，她抬眸看去，他泪水满面，眼中猩红莹碧交杂。她另一只手落在他脸上，轻轻抹去他的泪水。

她声音轻和，哄道：“别哭，我没事，润玉，我没事了……”

润玉眼越发红了，泪水不住涌出。这短短几个时辰，天色由白到黑，他一直在为她渡灵力，半分也不敢去想她能不能好。他怕啊，这次，他真的怕了。

他曾尝过失去的滋味，那样的痛彻心扉，他今生今世都不敢再去品味第二次。

他侧头，脸颊贴在她掌心，泪水顺着眼角滚落在她掌心，他靠着她掌心，闭眼。胸膛中，心脏怦怦直跳，是劫后重生，是万分庆幸。

云棠苍白着脸笑，声音温和，“没事了。”

软榻上，他拥着她，两袭白衣相叠，发丝交缠。

他贴着她掌心，闭目，满面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