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世上真的有仙人。

云棠深信不疑。

她见过一位仙人，在她十岁那年。那一夜到底发生过什么已经被忘却，她记得的只有白衣仙人踏夜而来，那双眼比星辰好看，那身白衣比天上的云干净。

岁末时，下了场雪，飘飘洒洒。瑞雪兆丰年，村里的叔伯们都说明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院里初雪未消，屋内炉火正红，温上一壶农家自酿的腊酒，小酌一杯，便散了隆冬寒意。

云棠趁着温酒的空隙，偷饮一杯又一杯。等杀猪匠他们发现时，已是喝得脸上飞红、眼中朦胧。叔伯们笑言几句，便由着她抱着酒杯倚靠在墙上，醉意深深的眯着了。

冬日本不难熬，几场雪过去便该打春，可今年的天有些反常。打春那天，连着飘了八日的雪更大了。人一出门，立时没半个身子去。

村民往杀猪匠家走动的多了起来。

云棠望着大雪出神，山上有什么在引她过去。村里好几户人家的鸡鸭已经被冻死，照这个势头，人怕也熬不过去。

她不清楚大雪延绵多远，可山脚一带的村子都已被雪覆盖，这是上千条人命，山上还有数万生灵。

主屋的烛光熄了。西屋的门轻轻打开，云棠穿着件暗红的袄子，衣领缀了层毛边，瞧着像是白狐的皮毛。睡前才扫的院子，又落了厚厚一层积雪，没至小腿。她端着烛台，也没打伞，在雪夜里静悄悄往山上走。

村头老树下，老瞎子披着斗笠，拎着油灯，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已盲多年的眼睛看向云棠，扯起僵硬的笑。他等了云棠许久，脸已经冻僵。

雪花飘落在她发间衣上，油灯烛台交相照耀，星光暗淡，月色寒凉，老瞎子的声音沙哑响起：“云棠丫头，瞎子爷爷陪你一起去。”

隔着几步的路，云棠定定看着他，而后弯了眼，没有拦他。她牵着长杆走在前，山路上只留两行脚印，稳稳当当，一下没有摔。

月影西移时，山中难辨物，不知走了有多远。

一只白狐迎面奔来，雪地留下浅浅爪印，雪一盖便消失，却有一行血迹刺眼分明。白狐身上的皮毛和云棠衣领上的皮毛一模一样，它停在云棠与老瞎子的面前，流光一闪化作人形。

它认得云棠，更认得云棠衣领上的皮毛，那是它的皮毛，是它送给云棠的皮毛。

白狐化作一个少年，雪白的长发由白玉一样的簪子挽起，白衣足以与雪媲美。

“仙子，您怎么来了？”说话间，少年咳出血，身形摇摇欲坠，“不知哪来的魔物，修为高深，手段狠辣，仙子您快走，若被他抓住，死前还要遭一番折磨。”

老瞎子一言不发，他知道今夜有来无回，可这条路怎么能一个人走，他得陪着云棠，陪着他们的小福星。

有血光从山林深处掠出，少年抖了抖，咬牙幻化出匕首，往云棠身前一挡，“仙子快走，我拖住他！”

云棠松开长杆，血光之中走出穿着绯袍的男子，嘴角挂着血，一双眼瞧着云棠熠熠生辉。

“祥瑞之气？我道这山中小妖修为如此精进，原来是沾了你的光。”

他指诀一掐，血光袭来，却被少年挡下，一击之下，少年站不住，倒在雪地，血染红一片。

云棠捡起匕首，匕首上还带着少年的气息。她握着匕首，就像是稚子拎着刀，在他眼中可笑又无害。他没动，只看她有何动作。

云棠握着匕首走近，踩到少年流出的血，一滑，整个人砸在他怀中。他脸上本是戏弄的笑，陡然僵住，喉头颤粟，他周身血气炸开，将人掀翻，胸膛插着那把匕首，有光潜入。

她趴在雪地里，摔得七荤八素，他化作原形——一尾鱼。

他本是湖中一尾鱼，吞食仙人之血化形，隐入人世，重伤时误饮人血，自此入了邪魔外道。

白莹莹的光在赤红的鱼身游走，他口中哀嚎，血脉在亲近那道光，孽行反噬却让他剧痛无比。他眼中的一切在溃散，只有躺在雪地的云棠仍旧清晰完好。她身上浮出一道虚影，是他生来便随着血脉铭记的那位。

他心中生怨，却又添感激。

“大人……”

血肉四分五裂，魂魄化为流光，只留下泣血的两个字——大人。

少年看向云棠，流光萦绕在她周身，亲近又渴求，冥冥中，她将流光盛在掌心，藏在血脉中的悲悯洗尽孽行，流光消散，不知去向何方。

云棠起身，衣裙沾满雪，她走向少年，一步远时，向后倒去，重重摔在雪地，身下殷红晕开。

老瞎子无神的一双眼落在她倒下的地方，浊泪滚烫。

少年伸出手，够到她裙边。

他认出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