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她在我身边时,可以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不用圆滑,无需成熟。
——盖聂
安安静静地伏在盖聂的膝上,长发随意地散了下来,此时的镜兮像个倦极了的孩子终于回家了一般。
“小辞,”盖聂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拂过她冰凉的长发,明明是握惯了剑的手力道却是轻柔的温暖。他唤了一声后,过了许久,才慢慢道:“对不起。”
“嗯?”镜兮动了动头,才慢悠悠地起身绕到盖聂身后,从背后攀上他的脖颈。面前的哥哥在说完他的抱歉后就陷入了沉默。如同小时候发现她自己偷偷练剑后,也只是一言不发地在她累的动弹不得时蹲在她身前,然后默默地背起她在漫天黄沙中,一步步走回住处。
她的哥哥,哪怕坐下来脊背也如同剑一样笔直的男人,却会毫无顾忌地弯下腰背起累了的她。
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问。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她的关怀和疼爱,也在用最简单直白地方式说出了他对她的歉意。
盖聂依旧如岳般沉稳端坐,任凭自她两颊滑落的长发散落在他肩头,冷峻的神色悄然柔和了些许,对她这般亲昵的举动盖聂早已习以为常。
无论她是谁,有多少身份,有多大的变化。她在他的身边都可以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
却只听小姑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像是真的没睡醒一样道:“什么对不起啊?哥哥你是把卫师兄送给我的礼物弄丢了?还是把我给你的纯钧扔了啊?唉?”说到这,镜兮眨了眨澄澈的双眼,微微斜下身子盯着自家兄长如剑一般冷峻的脸庞,道:“把卫师兄给我的东西丢了倒也没事。哥哥你不会真的把纯钧给扔了吧?老头子知道了绝对会先疯一遍再让我死几回的……”
“小辞。”盖聂微沉了眉眼,一向不急不躁的声音突然多了些的冷凝,看向还挂在他身边有些微愣的妹妹,带了几分不易察觉地无奈安慰:“以后别再这么说了。”
纵使他早就看透,而她也明了,身处乱世中的他们难以安稳活够称得上圆满的岁月。可他还是不希望,也不喜欢在她的口中听到那样的话。
他已经把她丢下过一次了,盖聂看着她眼角让诡异的花纹。天明在他面前总会收敛几分,却尚且那般说她。那在他昏迷时她又承受了多少?
“呵……”听懂了哥哥话中的含义,看清了他本如剑一般凌厉此刻却柔和的双眸中隐含的歉疚,镜兮轻笑着摇了摇头:“朝生暮死,终局难测本就是我们的命数。哥哥,还有什么……”在哥哥那悲喜难辨的目光中,她终究还是慢慢噤了声。将那“看不开的”四个字收了回去。
镜兮缓缓叹了一声,倚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眼眶有点发热,无源的液体也在里面打转。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在马车上时看雪看的时间太长,颜路的提醒总是没错的。
缓了一会儿,长时间的安静久到盖聂都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却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轻轻扯动了一下,然后就听小姑娘“噗嗤”笑出声来。
镜兮解下白色的发带,纤细的五指慢慢梳理着他半长的头发,动作轻柔万分,而盖聂也任她所为。兄妹之间安宁静和的氛围让人无法打扰。将盖聂本就整齐的头发梳过一次,镜兮又仔细地用白色发带绑上,灵巧地打了一个和之前一样的蝴蝶结。唇畔不自觉的带了些笑意,自从小时候玩闹给哥哥绑了这个蝴蝶结后,哥哥似乎就再也没换过。
二十年如一日的无言纵容疼爱,让她如何对他有怨怪之意。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这代鬼谷弟子都有一样的地方。无论再如何操纵天下棋局看透人心,冷眼旁观他人生死的漠然置之,可是哥哥,卫师兄,她,在在意承认的人面前却总是有最宽容的底线和最温和的纵容。
哪怕是用沉默无言或冷漠讽刺来掩饰。
“如果哥哥真的想要弥补的话……”微微拖长了尾音,勾起一丝难言的调皮,镜兮拿过盖聂手中快要成型的木剑,熟练地用刀在剑柄出雕出繁杂却大气的花纹,状似随意实则有些不确定地道:“那我成亲的典礼,哥哥就不能缺席了吧。”
“成亲?”仅仅两个字却带着些意料之外的微讶和疑惑,这大概是盖聂到现在语气起伏最大的一次了。忆起方才前院的响动,和那温和平静却带着冷漠的声音,说出那在明显不过的宣告话语。盖聂问出口的话带了几分了然的确定:“是颜路先生?”
“是。”镜兮点了点头,端详着手中木剑上的花纹。本来不敢看哥哥,却在他长久的沉默中有些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待看到那浅褐色双眸中的那一丝怅然后,镜兮直接把剑放到一旁,伸手挽住盖聂的手臂靠住。眉目温和安静地笑笑,轻声道:“若是哥哥不同意的话,那小辞就不嫁了。”
盖聂闻言却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没有做声。
一声清亮的雁鸣响起,在哥哥身边总能放下心都快睡着了的镜兮睁开眼,就见一袭白衣翩然而立的如玉君子眸光温柔地看着她。而在这之前,颜路他似乎……是在和哥哥对视?
镜兮却将注意力放在了颜路手上提着的大鸟上。眸里浮出一丝好奇,镜兮走到他身前盯着看,半晌才抬眸看向颜路问道:“这是……大雁?你怎么弄到的?”
“抓来的。”颜路笑的温和却让镜兮噎了一下,她还不知是抓来的。她想问的明明是这冰天雪地他是怎么抓来的好吗?
不会是在白凤那弄来的吧。思及至此,镜兮摇了摇头将脑海里莫名其妙的想法丢出去。
低头专心于看大雁的镜兮没看到两个男人遥相对视中的审视评判,伸出纤细的手指抚过那光滑如丝绸般的雁翎,才想起一个问题:“你抓大雁做什么?”
闻言,颜路是真的无奈了。用分明的指节敲了敲她光滑的额,无奈宠溺的眸像极了四月芳菲时,那落英飞旋飘落的桃花潭水:“想来师叔要你背的《礼记》你是都忘了?”
鸿雁本为候鸟,秋南飞而春北归,来去有时,从无失信。信守不渝,忠贞无二。且雁飞成行,止成列,长幼有序,不可逾越。
捧雁为礼,为“纳采”最基本的一步。
繁杂优雅的小篆在脑海中随之浮现,镜兮看了看颜路含着些挪谕的双眼,再看了看乖顺地待在那里的大雁。白皙的容颜上晕染开一层艳丽的红晕,漂亮的碧眸转了转,视线四处乱瞟就是不敢看颜路,半晌镜兮才小声道:“出来这么久,伏念掌门怕是要有疑心了。我先回去看看。”
然后转身跑到盖聂身边,轻声道:“哥哥,我先回小圣贤庄,过两天再过来看你。”说罢便在盖聂的点头下飞身离开,速度不比以轻功著称的白凤盗跖慢多少。
笑看着镜兮的背影远去消失,颜路才收回视线。和暖的温柔褪去,看向那沉默的白衣剑客时只留一贯温淡的浅笑:“盖聂先生。”
“颜路先生。”盖聂点头回应,平静地打量或者说是审视着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在桑海传有谪仙之名的颜二当家,名不虚传。
两个男人之间的相处,绝非镜兮看到的或是表面看起来的那般和平无事。
素有“路痴”潜力的镜兮在无人领路时也是转了好久才找到正确的方向,多少也还是庆幸一下墨家不会像南公的住处一般,设些环环相扣的阵法。虽说她能破能解,可破阵后也会影响她本来就模糊的方向感。真要是那样,她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小圣贤庄呢。
可撑伞等在那里的人,还是让镜兮有些惊讶。
不是钧乐。
墨绿色的锦袍正装,轻雪落下,伞下的伏念神色一贯端肃。站在朱红门前的他身形笔直,如苍松翠柏。看见她时的威严眉宇稍稍松动了些许:“回来了。”
双手敛袖放在腰间,对着这位掌门,镜兮总是有些说不清的尊敬:
“是,伏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