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已经下了多日,辽营之中堆积起一层皑皑白雪,不灭的火堆燃的再旺,却也无法驱散深冬严寒。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明旌抱着剑,坐在辽营之外一里地,满天大雪纷然而下,他一动不动的坐着,像是一个孩童堆起的雪人。
雪地里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明旌,然后推了他一把,拍散他身上所有的积雪。
“傻坐在这里干什么?”
“成叔……”
江拙成绕到他身前,提起手中的灯笼,照着他,见他被冻的通红的脸上,那双向来炯炯有神的眼瞳,此刻茫然空洞的就像从来未有过神采。
“少主同意议和了……”明旌目光落在雪地上,怔怔的开口。
“嗯。”
“在少主说议和的那一刻,我知道少主他放弃复国了!”江拙成轻轻叹息。
“这二十四年来,我所坚持的,我所希望的,都没有了,一瞬间就都没有了。”
“心里有个洞,空荡荡的。”
……
明旌絮絮叨叨的念着,江拙成始终安静耐心的听着,一身浅灰色的长袍,在风雪中乱舞翻飞不经意间竟有些飘然世外的超脱感。
“我觉得不知道我以后该怎么办。”
“支撑着我活下来的信念,没有了。”
……
终于明旌说累了,停了下来。
江拙成望着星火点点的辽营,道:“支撑你活下去的信念,是复国,还是复国有望?”
明旌愣了愣,没有回答。
“少主放弃了,你如果想,还是可以继续的。”
沉默了许久,明旌笑了起来:“成叔,你这么说话,真是让我,无地自容。”
江拙成轻声叹息,垂首看了看手中的灯笼,道:“少主说,如果我们还要报仇,他仍然可以把宋帝抓到我们面前。”
“报仇……”
明旌思索着,其实复国和报仇,他心中究竟更看重的是哪个?
那个真正害得北汉国破,害得他们家亡的赵光义,早就已经死透了。
“你想报仇吗?”江拙成问。
“那你呢成叔?”明旌反问。
江拙成伸手接住飘落的雪花,紧紧握住,有些凉,但很快它们就一点点融化在自己掌心。
“其实,我早就放下仇恨了。”
否则他不会去九龙谷祭奠阵亡的宋辽两国将士。 明旌有些难以置信:“成叔?”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通的,六年前少主出事的时候,我觉得复国毫无希望了,然后大醉了三日,什么都不想,结果醒来,好像就一下子都通透了。”
所有的刀光剑影,恩怨情仇,曾经充塞进入他心中,填得满满当当,然而是苦是痛,是恨是憎,终究都可以像一阵青烟般消散于无形,偶尔回首一看,那些过往,也是轻轻浅浅,没有烟尘。
这样,很好。
江拙成将灯笼塞进明旌手中,拍着他肩头道:“王侯将相,凤子龙孙,所承受的苦痛,远远超出寻常人。”
所以,少主都能放下,他们还有什么放不下。
明旌眨了眨眼,眉毛上的白雪轻落,就像是有什么自他心头滑落,掉在地上,以为会很重,其实也很轻。
灯火通明的房中,宋帝来回走动,辽国暂时没有再兴兵,他向来也不是喜欢穷兵黩武的人,派人表达了议和的心思,辽主的口风也有所松动。
可是以寇准为首的不少重臣却认为辽国此时强弩之末,不过虚张声势,应该乘胜追击,收复燕云十六州,然而他实在不想见到生灵涂炭,还是力排众议,决定与辽国议和。
不过一切事情在未尘埃落定之前,宋帝仍是有些不安,他看着外面风雪交加的天气,心头的乌云越加密集。
忽然一阵寒风刮过,门窗瞬间紧闭,宋帝被吓了一跳,急忙去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门窗,不由惊呼,外面居然没有一人应他。
“你所有的守卫都被我点了穴。”
宋帝回过头,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年轻男子,一身雪白深衣,清逸尔雅,霞姿月韵,颇有几分儒雅姿态,唯有剑眉之下的一双星目,冷冽逼人。
“刘皓南?”
眼前之人六年前杀了他二十万大军,半月前又杀了他三十万大军,换了一身汉人轻衣儒衫,退去在天门阵中的锐利锋芒,宋帝差点没认出来他是北汉余孽,辽国妖师刘皓南。
耶律皓南扬唇而笑,倒是不曾想到赵恒会叫他的本名。
他这么一笑,宋帝觉得自己腿一下子就软了,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但他还是尽力保持着自己的帝王之态。
“你——是来杀朕的?”
耶律皓南没理他,径自走到宋帝的御座之前,望着金碧辉煌的龙椅,目有怅然。
他筹谋数载,拼尽全力,这个位置曾离他仅仅一步之遥,却最终功败垂成,生生错过。
以人命炼阵引致天谴,他这一次到底是输给了自己,还是又一次输给了上天?
但无论是何原因,他此刻站在此处,面对王座与仇敌,虽有遗憾,却无怨怼。
出乎自己的预料,他以为自己不可能如此平静。
原来,失败了就是失败了,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宋帝偷偷打量着一身寻常布衣,却难掩通身气派的耶律皓南,他站在龙椅之前,居然让自己这个九五之尊觉得,他才该是那个主宰天下,掌握苍生之人。
“我若想杀你,六年前杀迭次的时候,你早就死了。”
宋帝想起当年耶律皓南进宫杀迭次,夺玉玺之事,他还曾因此寝食难安一月之久。
“那你想做什么?”
耶律皓南回过身:“我来和你商议议和之事。”
议和?
宋帝很诧异,三更半夜跑来吓唬他,居然是为了议和?
他看着耶律皓南,却看不清耶律皓南深邃似海的眼中,究竟隐藏着什么,但他觉得耶律皓南并不单单为了议和而来。
宋帝不知何处来的勇气,缓缓走向耶律皓南,目光与他对视,笃定道:“不止是议和吧?”
耶律皓南微微一笑。 那笑容轻轻浅浅,似有似无,无端让宋帝想到,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辽国求和心切,宋国贪图苟安,议和之事倒也一拍即合,经过几番讨价还价,终于十二月签订协议,宋辽两国结为兄弟之国,以白沟河为界,罢兵息战,再于边境设置榷场,互相通商,而宋国要每年给辽国三十万银绢。
至此,结束了宋辽两国长达四十年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