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匿于喜马拉雅山麓的古老寺庙迎来了一位年轻人,他来此寻找失落故人的记忆。
他踩着夜半的月光敲响山寺的门,寺里唯一的沙陀接待了他,将他安置在晨光最早照耀的禅房里,其实并没有特别,只是位置偏东,且上一个自东而来的客人在此处住过。
月光穿不过素帘遮挡的门窗,将息未息的灯盏落不出他笔记中写的月满清堂,只有未燃尽的梅檀香如他所说的一般幽长。
走至窗前,挑起帘,窗外确是月照山雪,清辉满眼。
他将会在这里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看完他在跟上自己时,在此地,在无关于他的人间里留下的属于他的印记以及所有的相遇。
天明的时候,太阳从珠穆朗玛的一边升起,金光会跃过高扬的山巅,穿透云层,与皑皑冰原上的积雪相拥而舞,照亮镀金的古寺塔顶,映衬着白色的高墙,荡出佛光。
天光自远处来,被厚重的素帘挡在屋外,苍老浑厚的铜钟敲起,在谷中回荡出山峰沉默的言语,遥远的声音将张起灵从梦里带了出来,吴邪的眉眼渐渐散于眼前,化成星星光点,他的思绪开始回拢,在黑暗中逐渐清明。
微弱的火光燃起,他点了一支烟,刺激的气味从口腔一路通过喉咙,冲进肺里,刺痛感从肺里绕转一圈,又复攀上喉咙。他极少抽烟,不适感使他呼吸浅窒了一下,然后他开始咳嗽,烟从他的唇边和鼻翼溢出,消散在室内的檀香中。
他被呛到,眉头微颦,眼尾泛红。过于猛烈的刺激,他没有在其中体会到吴邪抽烟时脸上会露出的快意,只觉得难受。
沙陀敲响了他的门,红色僧衣上携带的晨光和远处山雪风尘仆仆的凉意一同撞进他的怀里,他双手相对合十向他行礼,他立于门内同他回礼。
沙陀讲着尼泊尔当地的方言,说着佛语,邀他同去礼佛,张起灵应是,随着沙陀的步子越走越远,每走一步,就多回忆一句吴邪说的话。
他知道吴邪曾在这里落脚,在此地停留歇笔,记录一个个他被逐渐拉入那场几十年前风波的证据,他写下浩如烟海的文字,一笔一墨里写满难说的思念,字里行间刻满张起灵三字。
要走的路并不远,他却像走了半生那样漫长,他感觉到吹过的风带着透骨的寒,沙陀身上的僧衣格外晃眼,像极了那日染上吴邪微白鬓角的血。
张起灵跪于佛前,看着眼前的人,沙陀对着身前早已敲过千万遍的木鱼,一遍遍诵读经文,也许早就不是一种信仰,更像是习惯,他独自在这座寺庙里度过半生的时光,不知看过多少日升月落,送走多少晨钟暮鼓,早早和世界断开了联系,像多年前的他一样,只是他没有根,在遇见吴邪之前,后来吴邪在他身边硬生生给自己种下了一条根,把他拉回了人间,让他走了回去。但沙陀和他不同,这里就是他的根,这做庙宇里的所有都记着他的一生,他早已和这里融为一体。
他抬头对上佛像半合的眼,它的眼里没有慈悯,它是神佛,眼底却比他还冷,还要淡漠。
他想起吴邪,也想起很多人。
时间往前数过几年,吴邪开始收敛絮叨的性子,频繁的记笔记,大到日常琐事,小到身边人随口说过的一句,似乎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记在笔墨里,才能让这些记忆不会在往后的岁月里变得苍白,一张张薄纸层层堆起,竟砌成比他前半生所书还多的日记,里面没有快意恩仇,江湖风雨,密密麻麻全是他笔下的细水长流,烟火人间。
临近杖朝的年纪,终消磨掉吴邪骨子里的好动因子,在所有闲憩的日子,把曾经的笔记翻过好几番,在所有缺憾处补上句句斟酌的痕迹,他开始渴望在这个世界留下点东西,比如故事,或者是别的什么。
更多时候,他会静静的坐着,在院中设的摇椅里,怀抱一本书,或者细细的看着张起灵,然后在纸上绘出他的样子,他也想给张起灵留下一些东西,即使他渐渐模糊在张起灵记忆里,却依然能让他被记起,这会让他觉得值得。
那年多雨,闷热的天数过多,他变得格外珍惜太阳,嘴里念叨着多晒一天少一天。日头过灼烈的时候,张起灵会连带摇椅把他强制按在树荫里,他也总笑眯着眼,抚上张起灵的眉眼,他们不觉得厌倦,反而开始贪恋任何一刻的相对。
早些年伤到的肺并没有因为历经时间而被治愈,反而在这几年带给他变本加厉的伤害,吴邪在药物的支撑下熬过好几年,过早透支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他却总想着多陪张起灵几年。
过于难受的时候,他也会点一支烟,背着张起灵吸一点点,这对他没有什么好处,却能让他有一瞬的宽慰,他没有很重的烟瘾,却也能理解那些用烟来缓解、麻痹痛苦的人。
窜到肺里的烟带来的是熟悉的感觉,充斥整个喉咙的刺挠感让他很想咳嗽,将胸中的痒意驱赶出去,却又生生忍住,最终却连脖间的伤痕都开始泛起痒来。
他越来越喜欢拉着张起灵回忆以前的日子,有时说着还会责怪张起灵两句,生活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只是没有了胖子。
渐渐地,吴邪开始抗拒吃药,偶尔也像小孩一般闹着脾气,张起灵强制带他去过一次医院,医生还是和以往一样建议吴邪住院,好进一步检查治疗,他们其实都知道,到吴邪如今这个年纪,就算在医院勉强吊着命,也只是徒增痛苦罢了,医生的提议刚说出口,便被张起灵拒绝了。
“他累了,也不喜欢被困在这里”
从医院回来后,吴邪愈发的感到力不从心,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知道这个冬天会很难过去,或者过不去,张起灵也知道,但他们谁也没说。
他的日子越过越多,他们的日子却过越少,张起灵不再逼吴邪去吃药,他也干脆停了药,把药塞进床底的最里面,似乎这样就能避开生根在他身上的恶疾。
吴邪总是心血来潮冒出许多想法,总是拉着张起灵去胖子墓前喝茶,但他并不能喝太多,一部分进了张起灵的肚子,其他喝不完的便一杯杯都倾倒在胖子碑前。
“这可是上好的雨前西湖龙井,还是从小花手里抢来的,你以前都不一定能喝到这么多,你要是不迎接我,我就是翻遍地府上下,也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靠着胖子的碑,一遍遍的念叨,就像曾经胖子在他耳边烦他一样 。张起灵在一旁收起被丢在地上绿茶茶包,埋在坟墓尾端的位置。
“他知道了会气死”
“你不说我不说,他分不清是不是真的龙井的”
太阳落山,人间入夜之前,张起灵就扶着他下了山,走的很慢,很稳。
夜深的时候,张起灵就会醒来握着吴邪的手陪着他,他在睡深的时候总会咳嗽,甚至有几次都咳出了血,他咳的难受的时,张起灵就揽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轻拍他的背,给他喂水,他们知道这没有用,一个一遍遍地做,另一个也就默认了,张起灵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吴邪的身体也每况愈下,他们早已做好最坏的准备,却还是希望分离晚一点来。
“闷油瓶”
张起灵应声抬头对上对面人的眼,吴邪看着垂落他眼前的发丝,开怀笑起来。
“你长白头发了”
张起灵一愣,随后跟着笑了笑,吴邪朝他招手,他便走到他身侧蹲下,任由人干瘪褶皱的手抚上他的头,在发间细细寻找,拔掉不多的几根白头发。
“等会儿去给胖子上两柱香,然后去院里放烟花,这么大的好事必须庆祝”
张起灵应好,眼前人和曾经开怀的身影逐渐重合,那时他们也因为一根白发而高兴了很久,放了烟花,跟过年一样,那根白发被装裱起来,到现在还挂在墙上。
张起灵布置好一切,给吴邪穿了保暖的衣服,裹上厚厚的围巾,才将他抱起向院里走去。
年老和疾病使他的体重一降再降,早已没有多少重量,隔着衣服,张起灵都能摸到怀中人骨头的形状,他的心突然开始酸涩的要命,眼尾染了一层又一层的湿红,吴邪把所有都看在眼里,胸口也堵的过分。。
他把他放在铺了厚毛毯的躺椅上,转过身去点烟火,吴邪随之起身,他想参与进去,但太费力了,只是站起就抽走了他一半的力气,刚迈出两步便膝间一软朝后仰去,倒在院中,露出的石头划破了他的皮肤,血涌了出来,渗进了土里。
张起灵似有所感,回过头扑来却抓了个空,只能看着人倒下去,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把他搂在怀里不知所措。
“吴邪”
他听见了他的声音,看见他仓惶朝自己奔来,与当年雪山之巅的身影重合,只是这次他没有抓住他,真疼啊,一定会肿了吧,他想着,随后他感觉伤口处有温热的东西流淌出来。看来比想的还严重一点。
吴邪用尽全力试着露出多年前带着天真温润的笑,身体却不受控制的轻颤,他想唤他一声,声带振动只发出含糊的一声,眼神就渐渐失去神采,合眼处昏灯渐暗,与天光相似。
那一刻垂落、划过眼尾隐入鬓边的泪里满是不甘愿,他想好好告别,却再发不出声音,只有未收敛的嘴角,在祝愿张起灵往后常安,再不必遭受风雨。
他的身体在张起灵怀里逐渐冰冷,连指尖沾染上温热的血也变成透骨的寒,整个房间格外的静,他抱着吴邪身体的手越来越紧,颈间的青筋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突兀。
遥远的钟声自山中来,至他身边轻唤,张起灵在回忆里抬起头,对上眼前佛像的眼,所有痛苦都戛然而止,他抬手扣上自己的胸膛,能感觉到跳动的心脏,里面有炙热的血液在流动,流过每一个脉络,将所有未开口的不舍和思念刻在骨骼之上。
张起灵在他来来回回的时间中停步,看遍过往,却发现吴邪在将他拉入一场盛大的回忆前,就给他留下一条又一条的前路,吴邪知道他不会永远停留,只是用尽一切想让他能在人间有一个新的羁绊,吴邪的生命终结时,他推了张起灵一把,把他推上一条新的路,要他再次往前走,也要偶尔回头,要记得在雨村或者吴山居留一留,要他能做山中淡漠的神明,也能抬步踏入烟火人间。
这场只有两个人礼佛并没有持续多久,沙陀诵完最后一句经言,深深地看了张起灵一眼,只是对他说了一句佛语,便退了出去。
他听懂了,却没有做任何回应,这话墨脱喇嘛庙的老喇嘛也对他说过,在他将白玛安葬后,即将离开喇嘛庙的那段时间,老喇嘛和他说过相同的话。
他那时不理解,后来懂了,记到现在。
只是吴邪不是白玛,他也不是当初的张起灵。
他在这里呆满九十天,每日跟着沙陀参禅诵经,有一瞬他会以为自己身处墨脱,但也仅仅一瞬。
他没有在此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曾经能证明吴邪在这里停留的人也早已圆寂。光阴更迭,关于吴邪的痕迹早已消失在过往的时间里,一丝一毫都没有留下,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再呆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他同沙陀道别,抬步踏出了庙宇,在他身后,沙陀超他行礼,腰弯的很低,极虔诚。
老旧的木门关上,便隔开两个世界,他将在这里度过孤寂的后半生,至于张起灵,他将走向下一个地点,在他没有忘记之前,去拼拼凑凑补全他空缺在吴邪身边的记忆。
山雪又落了一重重,这里还在等着下一个来此的有缘人,也许十年,也许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