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我知道，我是一尾美人鱼。

　　虽然已经在陆地上生存了将近二十年，这样的年龄在人类社会都几乎可以被称作是“成年”了，可我依然记得：我是海中的美人鱼，大海永远都是我的归宿。

　　我喜欢水，生来本就是与大海一体的。只有在水中畅游，我才可以找回一点点清醒的自我来。剩下的时间，仅有迷茫。但我不喜欢游泳馆，那里不会是我的家，永远也不会是。从跳板向水中跌落的感觉，如同摔在地面上一样几乎令人散架。那里与海不一样，那里不是家。

　　我曾经去过一次海边，那里离我被迫生存的地方不近不远——并不是遥不可及的距离，然而也不是可以仅凭我自己的力量轻松到达的地方。那时七岁的我看着海面出神，背后是人世的欢乐与喧嚣——然而那与我毫无干系。我只是侧身站在海边，戴着那顶棕黄色的遮阳草帽；风儿鼓动着我的裙摆与发梢，一片纯白便与绺绺黑发相映衬而出，在盛夏蓝色海天之下涂抹着与之相异的颜色。浪花起起伏伏，一次又一次地浸没我的脚，一次又一次地离我而去。整片海在我的视线中缩小了，小到仅像个玻璃珠那样精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海，可却不是我第一次知道海的感觉。就在我见到它的那一刹那我便明白：我来自于它，我将要归去于它。

　　说起海洋，总是会想到水族馆之类的场所。可我惧怕那里，我害怕见到那些巨大的牢笼中的俘虏。它们的眼神是冰冷的、利剑一般的——这利剑有无数把，在同一时间将我刺穿——

　　它们在质问：“凭什么你可以出来？”

　　我难以克制地打了一个冷颤：这里才是牢笼，我想回去。

　　在陆地上生存的时间越久，就越难以呼吸。这里尽是令我几近窒息的味道，无论是人的、机械的、亦或者是社会的——一切都是那样地灰暗，是笼罩着烟霾的白炽灯。

　　我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人群，躲避着世界，然而根本无处可躲。每次我望向窗外，无论外面是黑夜还是白天，都浸透着那不可呼吸的阴霾，让我的眼前一片眩晕。

　　——我将要在这世界中溺死。

　　我思念着我的家，思念着海洋。

　　“……”

　　我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两片嘴唇偶然相碰才发现彼此是如何干渴。我望向床头柜，沉默着伸出手，取下了摆在床头的日历。

　　半个月后，就是我的成人礼了。

　　就在三天前我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无尽的恐惧包围了我。成人—成人——成人，成人就意味着我成为了人类，成为人类也就意味着我将被永远地束缚在这片陆地之中，永远迷失在这里，再没有反抗的机会与余地让我可以回到那片海洋，摆脱这无尽的窒息感。

　　我翻身下了床，把只剩下半截的日历轻轻放回床头，用最小的动静换好了衣服，一路小跑到门前，小心地推开了一道门缝。我从缝隙之中钻了出来，连门也不敢去关，就这样跑了起来，在夜幕的掩护下向海洋跑去。

　　“我要逃离这里。”我的心跳随着脚步一同加速，大脑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要回家。”

　　家是遥远的，路途是危险的。我凭借着模糊的印象全力奔跑，寻找着回家的道路。我的鞋底已然磨破，小腿抽搐着酸疼，每跑一步都能感受到脚底磨破后撕心裂肺的疼痛。却又不敢停下来哪怕几秒钟。似乎一慢下来，我就会被发现、被抓住、被送回去，重新回到枷锁之中，再无天日。我一边恐惧着，一边用尽全部的力量呼吸着。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在这世界中下沉地越来越深，就连一点光芒都不可见。

　　我从黄昏跑到深夜，又从深夜跑向黎明。终于在清晨的时候停了下来，大海近在咫尺。

　　我出神地望着这片海，忘记了海风，忘记了曦光，忘记了海平面以上的一切，也忘记了呼吸。我的眼神丝毫未动，身体呆板地走了起来，边走边丢掉什么——先是蹬掉了鞋子，随后那条纯白色的连衣长裙也从肩膀处滑了下来，身上的一切都被我扔在了一边。当最后一件物品也离开了我的身体的时候，海水已经没过了我的胸膛了。

　　海浪轻轻地打来，悉数扑在了我的身上，差点让我一个踉跄摔倒在海中。我稳住身形，轻抚着它，柔声嗔怪道：“真是的，别急，我马上就回去了哦。”

　　继续向前走着，被海水浸没的部分越来越高，终于将脖子以下的身体全部淹没。它左右荡漾着，我的身体也随之飘来飘去。我感觉自己已经浮了起来，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自己还没能完全重获自由——在完全回到海中之前，我还不是真正的美人鱼。

　　但长久以来几乎使我窒息的那种沉闷感在此时消失殆尽了，我总算可以畅快地呼吸，我想，最后看一眼陆地上的景色吧，毕竟马上就要离开了。就要回去了，马上就再也见不到了——但我不会想念这里的，我在这里做客已经足够久了。我如此心想着，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环顾着四周。

　　前方是令人安心的一望无际的海，头顶是青云、蓝天与海鸟。海风似乎是那些鸟儿捎来了，带着一丝清凉与快意，刚刚到来却又带起了层层海浪翻滚。浪、风与朝阳似乎合为了一体，竭力地清洁着我早已肮脏的身体。

　　我侧过一点身，看向身后|——那里是稀稀朗朗的人群，与大大小小的镜头。有翘首以盼的人、有捡走我的衣物的人、还有大声地喊着什么以此取乐的人。那些人看见了我回头，便都自顾自叫喊起来。

　　“小姑娘！快回来吧！！”一个老人举起拐杖大喊道，“回头是岸啊！！”

　　我难以抑制地从胃底深处泛起一阵阵恶心，几乎要吐出来。我紧紧地捂着嘴，不停地干呕起来。

　　良久，我终于站起来，转回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大海深处的前方。

　　终于到了需要我踮着脚才能勉强呼吸到空气的深度，我在水中尽力保持平衡，紧紧地盯着海面，想要透过那里看向海底深处。

　　忽然，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眼角带走了一部分的温度，从脸颊一点一点滑落，最后化为了一层涟漪。当我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的视野早已模糊了。

　　“可能是……太想家了吧。”我轻声对自己说道。

　　我用脚尖轻轻一点地，从水中低低跃起，随后蜷着身体，抱着膝盖沉入前方的海中。

　　以前的一切在此刻彻底消失，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轻松。海水包裹了我，我置身于我的宇宙中。

　　我逃离了陆地上无尽的窒息，海水充斥了我的身体与肺腔，让我无比安心。

　　无限清澈的光明，无尽安全感的黑暗。

　　这是迎接我回家的拥抱。

　　“我回来了。”我在心里轻声说道。

　　 　　 　　 END